冯二奶奶自从来了这天津卫,男女大妨就放下不少,这会儿指挥着买这买那,又讨价还价,就似从小活在这市井之中一般,弄的冯二爷惊叹,“怎么早没看出来呢?”
即便冯璋、方晴各有心事,看冯二爷的样子,也都笑了。
帮着方晴把家布置好,已过正午。冯璋干脆带冯二爷夫妇和方晴去外面吃饭。不管怎么说,方晴是自己媳妇,二大爷二大娘这样大热天把方晴送过来,于情于理都该感谢一下。这顿饭也算替二老践行。
跑堂的见冯璋是穿官衣儿的,很是客气。冯璋让跑堂的报了招牌菜,很点了几个大荤的——冯璋知道家里吃饭油水少,常年吃不了几口肉。又点了烧酒——二大爷就爱这口儿。
冯二爷吃饭是衙门师爷做派,呷口酒,吃口菜,眯着眼嚼一会儿,品味品味,再继续呷酒吃菜,缓慢悠闲得紧。
冯二奶奶也有样学样,但奈何不喝酒,实在和不上二爷的节奏,只能放下筷子干等,夹菜时又缩手缩脚,全无刚才集市讨价还价时的风采。
冯璋看见这老两口的做派想笑到底没笑,想起小时家里的教导和第一次跟母亲去吃酒席的经历,不由得心里柔软下来。
转眼看方晴,吃相很文雅,不疾不徐,从容大方,老师家的家教还是很过关的。又记得给二老夹菜添饭盛汤,动作自然熟练,估计在家就是这样伺候长辈们的。
冯璋的心更柔软两分,不管怎么说方晴是自己名义上的妻子,这几年在冯家为自己尽孝,以后总要把她安排妥当。可如何安排?冯璋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
方晴也是一边吃饭一边想心事,直觉告诉方晴,冯璋不对劲儿,可也没有办法,正琢磨着,抬眼恰看到冯璋皱着的眉头……方晴觉得嘴里这米饭还不如白蜡有味道呢。
吃过饭因为离着风云里近,冯璋先把方晴送回住处。
因席间议定明日一早送二老去车站返回沧县,方晴此时便告罪,这里离着旅店远,恐怕不能去送二大爷二大娘。冯二爷挥挥手表示没关系,二奶奶又交代了两句小心门户之类的话,方晴一一恭顺地领了。
看着冯二爷夫妇坐上冯璋的车绝尘而去,方晴竟生出几分不舍和惶恐,他们的离开仿佛标示着与那段清苦而安稳的日子彻底说了再见。不知为何,方晴觉得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却说冯璋第二日送走了冯二爷夫妇,又专门弯过来,给方晴留了十块钱,又说房租已经交了半年,这十块钱是零用。
见方晴只笑着点点头,冯璋自己倒有点不好意思,“我军务忙,营里又有规定,不能外宿……你自己在家小心点。”
方晴点点头,说声“好”,二人便沉默了。
冯璋觉得尴尬,印象中的方晴是个口齿伶俐的,难道发现了什么?但看她又无异色……既想不透就不想,冯璋哪有心情在这跟方晴逗闷子猜心思,便起身拽拽衣服,“你歇着吧,我先走了。”
方晴送出胡同,看冯璋再次绝尘而去。
第18章 悠闲风云里
人生就像被抽赶的陀螺,鞭子挥到哪便去哪,半点儿不由己。方晴一边感慨着,一边收拾家里。至于冯璋是不是有新欢这个问题,方晴下意识地不愿多想,就像一个胆小的赌徒,不敢揭盖,怕揭开发现是个瘪十。
“赌徒”方晴女士便在这没有出过风云人物的风云里住了下来——她不知道若干年后自己会成为这风云里老住户口中的传奇。
方晴先给家里父母写封信,还不知道二老怎么惦记呢。
信里当然是只说好,不说歹,满口说的都是这天津卫的繁华,又说住处,干净安全,邻居和睦,生活也是简单清闲,说的这新生活简直无一不好。
至于冯璋——方晴也很策略地表示了“好”,说带着出去吃饭,买了很多的东西。如此……父母应该安心了吧?
其实方晴信里也不都是虚言,比如生活清闲。与在冯家当小媳妇的日子比,这风云里的日子简直清闲得过分了都。
没有公婆长辈妯娌,没有那么多家务,不用熬猪食,不用喂鸡喂鸭——房东太太倒是有两只大白鹅,白日圈在院子角上,晚上放出来——当狗用,据说比一般的土狗还凶两分,当然这鹅不用方晴喂。
方晴每天除了打扫打扫给自己做三餐饭,偶尔随着钱二嫂子或刘大娘出门买菜,便是在屋里呆着。
按说方晴来天津卫该去拜访大姨,但一来是人生地不熟,找不到地方还是小事,别把自己走丢了;二来按说冯璋作为外甥女婿也应该同去的……“来日方长,总有机会的。”方晴暗自说。
既不出门,消遣便只剩了看书画画儿两项——好在有先见之明,带了几册书和一些纸笔画具。
但书都是读熟的,画儿也不能从早画到晚成天价画,夏天白日长,方晴一下子觉得时间多得用不完。
在冯家的时候,每天忙里忙外,又屋窄人多,叽叽喳喳,大人说孩子闹,白天想找点工夫画画儿看书很是不易,晚上点灯熬油的,若是做针线还罢,看书画画儿就怕人说。
饶是注意着,大伯家二嫂子还撇着嘴说,“谁让人家是识字儿的呢,不像我们是睁眼瞎——”
还是大嫂子人厚道,笑着说,“你那嘴是不是受了风?回头弄点鳝鱼血抹抹。”
人便是这样,总要有人替你出头才显得矜贵,自己顶回去,再伶牙俐齿,都显得寒酸。方晴这样“矜贵”的机会不多,一样的妯娌姑嫂,总不好太偏帮谁。
方晴自己虽也算得口齿伶俐,却顶不会吵架,一生气就蒙头,刚嫁过去那阵子很受了几句话的闲气,但日子长了,脸皮厚了,棱角磨得圆乎乎的,竟然跟这一大家子处得融洽甚至亲香起来——方晴叹口气,冯家说到底都不是坏人。
了不得,再这样下去,连三岁打破个碗的事都得寻思一遍,方晴深感自己得找点儿事做。
又兼盘算银钱,出嫁的时候母亲给了两个匣子,一个里面放着绞丝银镯子一副、镶红玛瑙金镯子一副、素面金戒指两个、金镶红宝耳坠子一副、石榴花头小金钗一对、银鎏金嵌宝项圈一个——有新打的,但多半是祖母和母亲的陪嫁;另一个里面是100块大洋。
这匣子方晴当然都随身带过来了,其中头面多是祖传之物,非到万不得已是不能动的,其实单100块大洋也不是个小数目,但也架不住坐吃山空。
这天津卫不比乡下,东西都贵得离谱,米面菜样样要钱,饶是方晴单身一人吃喝,每个月也要三四块,一年就是三四十,还有房租呢,更别说冬天点炭炉子买厚被褥……至于冯璋能给多少家用,方晴不知道,也不敢完全指望他。
难道真去卖画儿?方晴想起琉璃厂被礼送出去的卖画人,对自己这两下子不自信起来,还是找点别的活儿干吧。一个姑娘家,能干什么呢?
没辙又无聊的方晴便跟钱二嫂和刘大娘一起纺线、打褙子。
方晴这纺线的技术还是在冯家时练的。树荫下,蝉鸣里,一长一短的抻着,很快小半天就过去了——方晴喜欢这种单调、轻松、不用脑子的活计。
但方晴还是更喜欢打褙子。
褙子是用来做鞋底的,一层布铺在板子上,抹上糨子,零碎破布再拼一层,再抹糨子,再拼一层,如是三四层,晾干,即为一张。和纺的线一样,这褙子也是有专人上门收,都赚不仨瓜俩枣的钱,妇女们闲着也是闲着,换两斤棒子面也好。
打褙子的时候,方晴兴趣上来就按颜色贴,柳绿配鹅黄,松花配桃红之类,偶尔还能拼出个图案,方晴觉得跟某些西洋画类似——在琉璃厂淘的那本《西洋画概览》上有这么一类,呼之曰抽象画。方晴觉得自己的褙子打得抽象得紧,艺术得紧。
每贴出自己觉得好的,还摇头晃脑傻不愣登地欣赏半天,在臭烘烘的糨子和破布头中找到了无穷乐趣。这一乐趣直持续到一个月后被冯璋撞见。
院子树荫下,方晴穿着藏蓝布大围裙,围裙上粘了不少糨子嘎巴,正跟那儿贴破布呢,旁边坐着同样穿糨子嘎巴围裙的刘大娘。瞧见冯璋盯着自己的围裙看,方晴看看自己的围裙,再打量一下军装笔挺的冯璋,也不由得有点自惭形秽起来。
冯璋笑着跟刘大娘打了招呼,便跟方晴回了屋。方晴解了围裙,洗过手,拿搪瓷缸子给冯璋倒了些茶,笑着说:“白菊冰糖水,夏天喝败火。”
方晴与冯璋“婚后”并不曾相处,对怎么称呼冯璋很是犯难。
再似婚前称呼冯家哥哥,肯定不合适;叫璋哥哥?未免太过爱娇;叫表字?倒是一个选择,听闻新女性们有这么叫的,也有直呼名字的,但自己又不是什么新女性,方晴没辙,只好含混着混过。
冯璋端起茶缸子喝口水,甜丝丝的,缓了些火气。
“怎么的想起弄那个来?你不用操心家用……”
显见的冯璋不愿自己干打褙子这活儿,方晴便尽量轻描淡写地说:“看邻居们弄,我帮把手。打发工夫罢了。”
说完方晴才察觉末一句似埋怨冯璋不回来,“怨望”了。想说句什么描补描补,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不由得红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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