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晗在外敲门,提醒他该出来了。
俞肖川浸在水中,故意不应。
莫晗得不到回应,很快推门而入。他听到她的暗呼,急促的脚步声很快接近浴缸,脖子被大力勾住时,他条件反射地张嘴一口气吸入口中,呛得他咳嗽。
“你没事吧?”
她拍打他的脸庞,力气不是一般大,难怪能挪动餐厅的长桌。他疼地抓住她的手:“我没事!”
莫晗惊魂未定地嘴角抖动,“你,你,你──怎么这么叫人不省心!”她吐出一口长气,后怕地捶他肩膀,力气还是很大。
俞肖川痛得闷哼。
莫晗由重变轻。
他顺势捏过她的下巴,印上湿漉漉的吻,带着安抚和感动,还有一丝不甘心。突袭的吻让莫晗措手不及,任由他的唇舌强势侵入。柔软又霸道的唇舌很快抚平了刚才的惊慌,莫晗回过神来推开他,“水凉了,快起来,不然白泡了。”
真扫兴!俞肖川遗憾地刮她鼻梁,本想顺水推舟干点坏事。莫晗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一遇到这种事,他都会特别起劲,跟动物没两样。她红着脸起身,取了浴巾给他。
“生病的人还胡闹。”
俞肖川起身踏出浴缸,从背后抱住她。
“说明你老公身体好。”
莫晗身体一僵,此时“老公”两字像把刀,直直地插入她心脏,她迷惑俞肖川说这话究竟是一时意乱情迷,还是真情实意,她分辨不清。她挣开他的怀抱,不解风情地提醒他:“已经很晚了,明天周一呢。”
俞肖川埋头在她脖侧,泄愤似地咬她脖颈,直到她吃痛推开他。他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敲开莫晗的厚壳,抵达她的心。在恋爱这种事上,他没有任何天分。赵又卿曾讽刺他是爱无能。
“你说爱我,但是我感受不到。”
赵又卿常常这么说。他对赵又卿做过的事和孟海东对马佳佳做过事的差不多,但是马佳佳知道孟海东爱他,赵又卿却说她感受不到。莫晗能感受到吗?
普通人的生活就算偶起波澜,也很难掀起大浪。小波澜带来的变化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完全撼动不了生活该有的模样,平凡的,庸常的,一如既往。
俞肖川感冒不愈,每天跟坐月子似的,只要莫晗在家便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他话变多了,主动聊他的工作,聊他的同事朋友。不聊赵又卿,好几次都扯到那边上了他又转了话题。莫晗从不主动追问,他想说便说,不想说也没关系。他每天都要发很多微信问她什么时候回家晚上吃什么,睡觉总要把头贴在她怀里,像个很没安全感的小朋友。生病的俞肖川很缠人,对她的依赖有些过于强烈,不过她并不讨厌。
自从那日聚餐不声不响地离开后,莫晗就跟孟秋失联了。她发微信问孟秋发生什么事了,她没回,电话也没人接。孟海东说她没事,她便没有继续追问。她知道不管多亲密的关系,都不能贴得太近,保持一定的距离会让大家都舒服。每个人都会有不想与别人分享的世界,再亲密的朋友之间,都有不能触碰的底限,有没办法敞开说的秘密,孟秋有,她也有。有次孟秋喝醉了夸她,说她从不对别人不想说的事情刨根究底。
“有时候我觉得你这样挺好的,但有时候又觉得不……”
那日孟秋还醉醺醺地接了这么半句话,没说完就倒在了她怀里。她知道孟秋想说什么,孟秋总嫌她有些事不跟她说,比如那会儿她和任远行之间的事。朋友之间并不是什么事都能分享,同床共枕的夫妻也一样。人与人之间天生就有罅隙,再亲密的关系都无法填补。莫晗早就认清了这个事实。当年任远行出轨,她一直假装不知,后来无意间不小心拆穿了他。
任远行当场指责她的不是:“要不是你非得把这事掀开来说,我们明年就能结婚了。是你毁了这一切。”
他的母亲说他不过是犯了多数男人会犯的错,好女人得学会原谅。她不是没想过原谅,睁只眼闭只眼她也能做到。若她当年真的这么做了,或许她和任远行孩子都有了,或许日子也能过得去。她曾在书里看人写过,结婚就是那么回事,两个人凑一起过日子而已,情啊爱的那些东西都是虚的,时间长了都会消失。但未必会比现在的处境好,忍一时和忍一辈子是有差别的,任远行不仅给不了她爱情,甚至连尊重都做不到,更别说上海的户口和房子。和俞肖川比起来,任远行一无是处。这样想来,区区一个赵又卿又算得了什么。
王妍带着母亲去了北海道,下一站冲绳。朋友圈都是她母亲对着大海笑得开心的模样,她写道:“她很喜欢大海,我才知道。”
莫晗从张迎嘴里得知,王妍找老板延长了假期,老板同意了。看张迎的意思,老板很不满王妍此举,但拿她没办法。据莫晗所知,老板创业时王妍就跟着他了,这么多年从未修过年假。
王妍的朋友圈让莫晗想到了方爱梅,居然没办法马上想起来方爱梅喜欢什么。她常听孟秋说她妈妈喜欢跳国标,最爱的旅游地是塞尔维亚,最近在学弹钢琴。而她想起方爱梅,除了她饭做得很好吃之外,再无其他。她花了很长时间,才从遥远的记忆里搜索出一些蛛丝马迹。小时候家里有录音机,方爱梅喜欢一边踩缝纫机一边放高胜美。她喜欢看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雪山飞狐》是她的最爱。她和莫青松谈恋爱时每月发工资后第一件事就是相约去电影院看电影,一毛钱票钱的电影眼睛都不眨,生怕错过任何瞬间,而莫青松常常看睡着。她年轻时读过《三侠五义》和《聊斋志异》,给他们姐弟讲过聊斋里的很多鬼怪故事,骂人时常用一些奇怪的歇后语,都是从书中
学来。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婚后的方爱梅生活里不再有电影和各种武侠志怪,电视剧有空才看,个人化的娱乐享受对她而言是浪费时间。莫晗记得他们姐弟开始上学后,她踩缝纫机时也不放高胜美了,因为影响给人做衣服的效率。多赶出一件衣服,就能多挣一些钱。方爱梅和莫青松为了养好他们,拼尽全力。他们和俞肖川的父母不同,程露喜欢做医生,俞达先喜欢做学问,他们的忙碌拼搏不只是为了生存,更是因为热爱,获得回报的同时实现个人价值。他们的忙碌叫奋斗,而她父母的忙碌叫生存。在同一个时代,他们的选择远不如俞肖川父母的多,不仅仅只是城市与农村的差别。
闲聊时,莫晗有意问过俞肖川的爷爷奶奶,他们在哪里生活,以前干什么。她听孟秋提过一些孟家过去,孟家世代经商,解放前曾祖父是江浙有名的富商,曾多次捐款支援抗日,当年曾上过报纸表彰,老家县志都有详细记载,解放后在运动中被抄家,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改革开放的风头一起,孟秋爷爷和他的兄弟们很快东山再起。孟秋的外公外婆也是了不起的人物,两个都曾是新中国的弹道专家。
俞肖川对他爷爷奶奶了解不多,因为他们早早就因意外去世了。他只知道他们生前都是学者,一个曾在北大教书,一个曾是复旦教授。他的父亲俞达先走上了相同的道路。他外公曾是抗美援朝的战地医生,程露某种意义上算是女承父业。
俞肖川问她:“你问这些做什么?”
莫晗实话实说:“我在想如果我妈跟你妈一样,出生在比较好的家庭,她会不会也像你妈一样厉害?”
“也有可能像我妈一样讨厌。”
俞肖川也是实话实说。
莫晗听完笑了,她不是俞肖川,俞肖川也不是她,大家看到的东西不一样,想要的也不同。他会对一包巧克力念念不忘多年,她绞尽脑汁地想要留在上海,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孤岛,旁观他人的挣扎与苦痛,永远做不到感同身受。
都过了一周,俞肖川的感冒一直不好,莫晗劝他吃药就像小时候方爱梅哄生病的莫川,威逼利诱各种手段都用上了。生气最好用。她一变脸,俞肖川马上乖乖吃药。次数多了,莫晗怀疑他是故意,但也拿他没办法,总不能跟病人计较。
俞肖川确实是故意,他的感冒没有他表现得那么严重,早就好得差不多了。只是他舍不得失去莫晗无微不至的关心与照顾,就像吸毒,时间长了上瘾了。要不是突然接到紧急拍摄工作,恐怕他会病得更久。这次拍摄其实不难,但他跟莫晗说很难,又是上山又是熬夜的,风餐露宿危机四伏。
莫晗听完眉头紧皱。
“你身体还没好呢,换个人不行?”
“别人不行才叫我上的。”
“上山有车吧?”
“没车,机器上山都得人抗。”
莫晗差点脱口而出不让他去了,话到嘴边咽了回去。最近闲在家,俞肖川说了不少他拍摄中遇到的事情,曾经扛着几十斤的机器跟着藏民在高原的山上挖了一周的虫草,为了记录出租车司机的生活不眠不休地跟拍了两个晚上,拍农民插秧的场景被蚂蟥钻到腿肚子里,拍在深山修行的道士差点摔到谷底……
在莫晗眼里,摄影师已经被定性成有一定危险系数的体力活,她怕大病初愈的俞肖川吃不消。但她也清楚,俞肖川热爱他的工作,她不能打着为他好的名义,阻止他工作。且不说这样做越界了,她也没有立场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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