躯壳被时间推着长大,灵魂却一直停在了那天。
孟茴死的那天。
阮蔓伸出手拉住了孟野的手。
他的手掌心是潮湿的,暖和和的。没带一丝犹豫, 阮蔓把自己的手和他的手紧紧扣在了一起。
都说十指连心,大概心里有多痛,手指就有多痛。
她希望她能通过这样的方式分担他的痛苦, 即使一点点也行。
“你..脚踝上的疤,是什么时候留的?”阮蔓把话题岔开了,孟野需要短暂地逃离一下关于孟茴这个话题。
孟野愣了愣。
她什么时候注意到的。
他微微偏头看向阮蔓:“不记得了,只记得是孟成军有一次打我妈,我想保护她,拉扯之间菜刀从案板上落了下来,划了很长一道口子。”
他怎么可能不记得,关于孟成军的每一场家暴,他都记得无比清楚,他不敢忘。
只是没必要说出来了,说出来只会吓到她。
“很疼吧。”阮蔓轻声说。
“已经不疼了,真的。”孟野捏了捏她的手,想用肢体语言告诉她,真的没事。
“继续说孟茴。”孟野吐了口气,“孟茴是在下楼找我的时候摔死的。我没看到那一幕,我最后看到她的时候,她还是很好看,就像只是睡着了一样。我不知道生命的最后一刻孟茴想的是什么,或许在恨哥哥吧。”
“我妈在医院躺了一个月,才能下地走路。孟茴的死,终于让她下定决心和孟成军离了婚。孟成军被拘留了十天就放出来了,他不肯离婚。这个时候,邱智斌,我的继父,是那次负责案情的警官,他主张我妈请律师告孟成军,一旦成功,在前面等着孟成军的就是有期徒刑。”
“我妈最后没告,因为孟成军怕了。他同意离婚,但交换条件,是我留下,孟家的儿子不能走。”
阮蔓瞪大了眼睛,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让孟野留下来干嘛,留下来任他施加暴力吗?
“我妈纠结了很久,是我替她做的选择。”
十四岁的孟野站在病床前,眼里是赴死的决绝。
他说,我留下,你走吧。走的越远越好,永远别再回桥城了。不要回想桥城的一切,包括我和孟茴。
孟野的手指在阮蔓的手掌心里打着圈说:“后来我才开始打架,我不能是被欺负的那个,孟成军算错了,他以为我和我妈一样懦弱。再后来我妈走了,去了别的城市,和邱智斌结了婚,我也从家里搬了出来。”
像是知道阮蔓想问什么,孟野捏了捏她的手指,说:“没事的,一开始他打我时我就跑,再后来我再大一点,他就已经打不过我了,真的没事了。”
“你妈妈真的就这么丢下你,走了?”阮蔓听到自己的声音都在抖,她没法理解这其中的复杂滋味,她只知道孟野在那场博弈中,成为了她们上一辈人婚姻的牺牲品。
他被放弃了。
如果当年沈岚执意请律师打官司,孟野是能离开桥城的。
他的未来会不会被改变。
又或者说至少会比现在好。
孟野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整个人像被抽走了灵魂似的,瘫在沙发上。完整的讲出这些事,用尽了他身上所有的力气。
其实没有意料中的那么难过,时间真的能冲淡很多事情。
家里也是有过快乐的时候,只是那时候他太小了,很多事情已经记不得了。反而在他记忆里留下的都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尖叫声和哭泣声在脑子里乱成一团。
“打官司..时间线会拉特别长,我妈等不了了。我知道她迫不及待地想离开这个地方,我知道的。”孟野轻声说,“我不能走也走不掉,我没法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然后一走了之,我被困在这儿了,我得赎罪。”
他的声音很轻,沙发旁边暖气炉发出的“滋滋”声都要比他的声音大。
他没法怨沈岚。
沈岚已经耗在这里十五年了,她耗不起,但他可以。
就算沈岚真的要带他走,他也是走不掉的。
孟茴在这儿,他没法撇下她一走了之,然后心安理得的接受用她的命换来的好日子。
他必须带着这一份愧疚与懊悔,在桥城一直一直呆下去。
然后赎罪。
“孟野,你看着我。”阮蔓正视着身旁,她想说点什么来安慰孟野,但又觉得说什么都没法安慰到他。
每个人都没法真真正正站在别人的视角看待问题,没有人能真的感同身受,毕竟那些是只有自己亲身经历过的伤痛,自己才知道到底有多痛。
她见过在球场意气风发的他,也见过满身是伤的他,还有看日出那天早上在阳光中的他。
淡漠或是热切的他,她都见过。
却独独没有见过这个时候的他,脆弱到不堪一击的他。
这个时候好像无论什么都能把他击倒。
明明他也是受害者,为什么最后只有他一个人承受了这一切。
阮蔓突然有些懂了,为什么刘睿阳会用特别好来形容孟野。为什么学校里的老师那么讨厌他,但校外上至刘姨下至巷子里的老板们都很喜欢他。
他厌恶学校厌恶老师,因为是在上学时孟茴死掉的。但他却每天依旧穿着校服,他内心应该也是想融入学校的,只是因为那道过不去的坎。
孟野转过头来和阮蔓对视上。
他听到她说。
“孟野,时间走的很快的,它不会等你。日子也在一天天的过,每个人都在向前走,你不要把自己困在原地。你可以走的稍微比别人慢一些,但不能停住不动,后面的风景你得往前走才能看到。或许,你觉得这段黑暗真的很难走出去,但现在有我陪你往外走,等很久之后的某一天,你再回头看,这些压根就算不上什么。我可以允许你短暂的停滞不前,但如果你相信我,你就把你的手交给我。只要你努力的活着,时间会改变很多东西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赎罪的人不该是你,而是孟成军。”
阮蔓一字一句无比坚定。
孟野被她这副模样逗得嘴角弯了弯,一个不太明显的弧度出现在脸上,但还是被有着5.0视力的阮蔓捕捉到了。
看到孟野笑了,她的心里反倒更不好受了。
“孟野,你信不信我。”她扬着头执着地问着这个问题,“我永远不会放弃你,永远。”
阮蔓并不知道永远到底有多远,但现下这一刻,她无比确定她永远都不会放开那双手。
在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阮蔓脑补了无数种可能。
“不,我不信你,我只信我自己。”
“我凭什么要信你。你是我的谁?”
“信你?你自己信你自己吗?”
脑子里乱作一团。
最后她听见孟野微微启开唇,吐出四个字。
“好,我信你。”
身上所有的细胞在那一瞬间猛地炸裂开,像无数朵烟花一齐在天上炸开。他们之间,一句我信你远比一句我爱你来的要让人开心。
爱,在两个离异家庭里都是很奢侈的东西。
但信任,是她们之间远比爱更重要的东西。
阮蔓突然松开孟野的手,跳下沙发走到餐厅,从桌上的布袋子里拿出两个已经凉透了的红豆饼,然后又回到沙发上坐下。
“在小区门口买的红豆饼,放在袋子里就忘记了。”她把其中一个塞进孟野的手心里。
“热热?”孟野朝厨房那块扬了扬下巴。
“你家有微波炉?”阮蔓倒没想到,连餐桌都只配一把椅子的屋子,竟然会有微波炉这种奢侈的东西。
孟野从她手中拿过另一个红豆饼,带着她往厨房走去:“有时候不想做饭,就在外面随便买点带回来热着凑合吃。”
“你还会做饭?”阮蔓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惊天大消息。
微波炉的插头被插上,孟野把红豆饼往里面一塞,定好时间,按下了开始键。微波炉发出嗡嗡的声响,里面的小托盘载着两个红豆饼旋转着。
他双手兜在胸前,斜着眼居高临下的看着阮蔓:“不相信?以后有机会做给你吃。”
看这架势,这表情,孟野刚刚那短暂的脆弱劲好像已经过去了,又恢复到了不可一世的样子。
“我要吃糖醋小排,番茄炒鸡蛋,清炒油麦菜...”阮蔓没和他客气,劈里啪啦的点了一大堆菜。
“行。”孟野勾起唇笑,“胃口挺好,怎么不见长点肉。”
还没来得及反驳,微波炉就发出“叮——”的一响。
孟野转身打开微波炉,扑面而来的是红豆饼甜滋滋的香味,顿时溢满了整间厨房。他拎着包装纸的一角,放在手心里呼了几口,等稍微凉了些才递给阮蔓。
许是饿了,阮蔓吃这块红豆饼的速度倒比上次快了一些,但还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吃。
“我觉得,还是刚做好的时候更好吃,你觉得呢?”她慢条斯理地咀嚼着,还不忘和孟野讨论一下红豆饼什么时候最好吃。
孟野三下五除二地吃完了,他垂着头看她吃,没接话。
阮蔓见他不说话,这才把视线从红豆饼移到他的身上。孟野不知道在想什么,盯着她出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