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留不住的阳光
第二天清早,当宋爱儿带着景思思和服务员一路顺着小路下到山谷时,穿着宽松绸裤的王邈早已一脸惬意地盘坐着等他们。 这样早,山谷里仍有雾气盘绕,青翠欲滴的树木枝头有鸟雀扑棱着翅膀飞过。风声水声鸟鸣声,将一切笼罩,如在渺茫幽寂的仙境之中。 宋爱儿看了她几秒,然后转身投给景思思一个略带讶异的眼神,那眼神只差赤裸裸地把问题拍到对方脸上:你们俩昨晚没睡一起? 王邈站起身,握手:“宋导游,昨晚睡得怎么样?” 她象征性地和他握了握手,不过是出于人前的礼貌,那指尖堪堪碰到便迅速抽开:“还行。”顿了顿,终于是忍不住,“王总,你起这么早?” “哦。我昨晚没回房。”王邈压低声音,仿佛漫不经心地挑逗,“泡了大半夜的温泉,又随便找了些事做。挨到这个点候着你们呢。” 宋爱儿平静从容地笑着:“王总大男人还练瑜伽?” 瑜伽指导师是中国人,当时便用一口流利的北京话对他们说:“男人当然可以练瑜伽。其实男人练瑜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比女人容易得多。” 王邈丝毫不掩得意地握了握瑜伽师的手:“谢谢您了。您是行家,要是哪天回北京做私人教练记得给我电话。” “好的,谢谢王先生。”瑜伽师不失礼节地笑笑。 瑜伽师一旦开始教学,四周便恢复了一种天然的寂静。谁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鸟鸣。第一环节是闭眼静习。景思思是学播音主持出身,在大学也选修过室内瑜伽,一旦闭上眼身心格外放松。 一直没法进入状态的是宋爱儿——隐隐约约地,她总觉得有一道视线死死地盯在背后。逃不开,躲不过,无论如何也没法静下心来。 可是瑜伽师温柔的声音已响在耳边:“现在,静下来。听一听自己所身处的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有风声柔软地呜咽而过,瀑布声仿佛一次又一次地涤荡着心灵,还有阳光像碎金子一般从葱茏的林木间跌落的微声,那么轻。清早的鸟啼在空灵的山谷中时远时近,仿佛俗世已被此身遗弃。 忽然有个声音低低地咬着她的耳朵:“有些机会,只有一次的。”那声音里有浅淡的讥嘲,细得仿佛一根透明却坚韧的线,困得人无处逃生。 那嘲笑、那鄙夷、那屈辱,她全都知道。可是没办法,不能回头,再也不能了。 “宋爱儿,宋爱儿。”那交缠溺沉的声音从她挺得僵直的背脊缓缓往上爬着。 “啊!”从冥想中挣破的宋爱儿低叫一声,猛然睁开眼,心有余悸地喘着气。 她这一叫明显把其他人也都唤醒了。景思思不满地朝她的方向瞥来一眼。瑜伽师却是很安然的样子:“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对方柔慢地拍着她的背,一下,又一下,仿佛母亲哄着最宠爱的孩童。宋爱儿收回一刹那的惊慌失措,摇摇头:“是我没静下心。” 坐在她后头的王邈却是嗤笑一声,用玩味的眼神看着她。有那么一刹那,宋爱儿迟疑着要回头对上他的视线。可是一滴滴的冷汗在旁人不见的地方顺着耳根密密地流下,宋爱儿终于承认,王邈并没有如自己想象般,那么快就消失在自己的生命里。 “是没法静下心,还是根本就没有心?”做完瑜伽时她已冷汗淋漓,擦肩而过时王邈有意地放慢脚步,那句话就这样轻飘飘地传入她耳里。宋爱儿抬眼时,他却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蒋与榕一个人坐在餐厅里等着他们。他是绅士,为两位女士主动拉开椅子:“早上起来时没看见一个人,好像集体消失了似的。” 宋爱儿心不在焉:“哦,我带着景小姐去做瑜伽了。”顿了顿,“在山谷遇上王总。” 王邈笑了:“看着我做什么,姐夫?我就不能忽然对瑜伽有兴趣?” 宋爱儿恪守作为一个导游的职责:“蒋先生,不知道你们还对什么感兴趣?” “温泉、火山、皇宫?”王邈一个个地数过去,“巴厘岛就这么大一块地儿,凑合着玩呗。” “不如宋小姐帮我们制订路线吧。” 宋爱儿心底倒是还有几个方案,只是坐在面前的几位都是满世界飞过的人,什么奇观没见过。偶尔来一次太平洋的明珠小岛,她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景思思慢吞吞地切着牛排:“累死了,下午不如休息吧。” 到底是年轻女孩子,怕晒,而且酒店风景又这样好。宋爱儿心底松了口气,他们休息,她自然也跟着赋闲,总算有了一个可以自由支配的下午。 宋爱儿是偷偷溜出Royal Pita Maha(巴厘岛皇家彼特曼哈酒店)的,循着记忆里的路走去,那天小小的旅行社还在,破旧的牌子到如今也没换。被小刀刻出一道道疤痕的木桌底色发黑,有一个年轻的本地女孩正认真地登记着什么。猛然抬头,发现了安安静静站在跟前的宋爱儿,女孩大吃一惊。 宋爱儿用印尼语问她老板在不在,女孩站起身往小帘子后头叫了一声。帘子掀开,胖乎乎的老板宿醉未醒地打量着她,起先半阖的眼还没睁开。知道宋爱儿毫不客气地叫了一声什么,胖老板一下子睁开了眼。对方眨巴眨巴眼,像是不认识宋爱儿似的,绕着她左转右转了几圈,才惊讶得合不拢嘴巴似的往后退了一步。 宋爱儿已经娴熟地拿起了旅行社的记账本。还是那么懒,怪不得永远挣不到钱。 “对面的租车行呢?”宋爱儿问。 老板解释车行已经搬走,又抱怨如今的生意越来越难做,叽咕了半天,羡慕地看着她一身光鲜亮丽:“在北京过得一定不错吧?” 当然是不错的,至少回到了祖国,再也不会有在异乡小岛的孤独,不会有半夜在旅行社打地铺被外面的砸门声惊醒的心悸,也不会有在被人打得满背青紫时仍死死攥着那一份辛苦钱却不得不交出的绝望。虽然现在仍那么辛苦,甚至还遭受了羞辱。 宋爱儿没工夫和他忆苦思甜:“想不想赚钱?” 上一秒还喋喋不休的老板立刻竖起了耳朵。 这想法还是那天偶遇乌布皇宫前的蜜月团才突然冒出的,如今不比当初,国人出境旅游已经成为消费新热点。许多导游做的不再是one by one跟队模式,而是打出自由行的口号,和本地导游做对接。 “我在北京组织客人,负责客人上机。到了巴厘岛,酒店和行程一律交给你。” 老板听得点头,又问:“怎么分成?”宋爱儿想也不想地用印尼语说了一个数字。老板听得直摇头,宋爱儿不给他反驳的机会,随手拾起一支笔,头也不抬地写下一串数字:“就这样。我不愿多废话我,要是同意你就收下这个号码。” “你要他同意什么?”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充满恶趣味。 “你要他同意什么?”背后的年轻男人又重复了一遍,伸长手轻而易举地从她攥得紧紧的掌中夺过那张写了电话号码的纸。宋爱儿要去夺时已来不及,他把纸团握在手里,慢慢地平摊开,饶有兴趣地念着上面的数字:“131……” 宋爱儿嗤笑一声:“记住我的号码,不必了吧?” “是没必要。”王邈皮笑肉不笑地把纸随意捏成一团,顺手丢在一旁的桌上,转过头,朝胖墩墩的老板微微一抬下巴:“这位是你的故交?” 宋爱儿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原话翻译给了老板。 老板一双眼朝她瞟了一会儿,又在王邈身上滴溜溜地转了一遍,终于撑开了一个类似讨好的笑。他用本地话和王邈打了个招呼。王邈不露痕迹地皱了一下眉,问宋爱儿:“他在说什么?” “夸你呗。”她说。 “哦。”王邈轻描淡写地笑了一下,“他都夸什么了?” 宋爱儿嘴里蹦出一本正经的四个字:“人傻,钱多。” 未想王邈全不动怒,只是平静地说:“还漏了一个吧?” “什么?” “会来事儿。” 宋爱儿的眼皮剧烈地跳了一下,她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眼前平静的王邈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两人对视了片刻,他开口用英文转头问着一旁被干晾了许久的年轻姑娘:“Can you speak English?(你会说英语吗?)” 那位女导游是个本地学生,用一口蹩脚的英语回答:“Yes,I can.(我会。)” 王邈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宋爱儿看在眼里,连忙用印尼语向对方阻止:“不必和他说!”顿了顿,解释着年轻女孩儿眼底的疑惑,“我是这位先生的私人导游,他在巴厘岛的一切都由我负责。” 年轻女孩儿微笑着点点头,继续去记记写写些什么。 偏偏胖老板却凑上来用更蹩脚的英文八卦了一句:“Your husband?(你丈夫?)” 宋爱儿来不及阻止,王邈已经用故意模仿的东南亚英语答:“Mbybe.(也许。)” “Maybe?(也许?)”胖老板结结巴巴地反问。 “王总,这么久没回去,景小姐还着急了吧。”宋爱儿角度微妙地挡在了两人身前。 王邈的笑容灿烂:“她又不是个太阳,八大行星都该绕着她转。” 她深呼吸一口气:“那么,我带您去看看其他的地方吧。” “哟,把敬语都用上了。”王邈更乐了。 宋爱儿淡淡一笑:“谁让您是大爷呢。” 她把他带到了海边。 海风猎猎,可是阳光温煦。嶙峋的岩石在阳光照射的镜子一般的海上矗立着。有人跑到了岩石上拍照,大呼小叫着。 宋爱儿看了一会儿,扭头去看身旁的王邈,却发现王邈也正出着神。 她带他去租自行车,两人各骑一辆,慢悠悠地踩着去看火山。中途路过一大片梯田,温柔的新绿层层起伏,仿佛涌动的波浪。风里有细细的声音,宋爱儿仔细去听,才发现是他们的衣袖随风翻飞着。 沿途看到小火山时,宋爱儿也会指给他看。 观景台边有本地妇女头顶货物在贩卖,通道两旁各蹲一座严重风化的神像。路中央有看似随意被人弃置的花瓣,正中还放着食物。王邈抬脚便要从它上头跨过去,却被宋爱儿拦下了。 “哎哟,你还信这个?”王邈笑她,一边笑一边也就把半抬出的腿收了回来。 宋爱儿瞥了一眼这从来不知人间艰辛的祖宗,小心绕过那路中异物:“活到二十多岁,不恋爱,不嫁人,总得信些什么吧。” 她对恋爱和婚姻似乎从没有抱过希望。 王邈琢磨着台阶上变得越来越小的宋爱儿的背影,有点吃味。 观景台上看火山,一切开阔辽远,因为地质运动而构成的堰塞湖就这样闯入视野。王邈有点惊讶,大约是没想到这样的一个小岛上,也会有见证过日升日落沧海桑田的痕迹。再往火山那边过去,还有一个小型的咖啡庄园。蒋与榕这次来巴厘岛,其中有一项打算拉王邈入伙的生意就是投资咖啡豆的生产。 看完火山已是日暮,等他们回到酒店时,蒋与榕和景思思早已吃过了晚饭。 蒋与榕刚从泳池中上来,头发湿漉漉的,身上裹着一条大毛巾。景思思倒是衣裙翩翩地坐在池边喝着果汁。 宋爱儿走到他跟前:“蒋先生。” 蒋与榕的表情淡淡的,既没有不高兴,却也没有好奇相问的意思,只是应景地答应了一声。倒是一路上揽住宋爱儿肩膀的王邈,这时手臂从她肩上滑落,自然而然地停在了腰际。宋爱儿飞快地斜瞥他一眼,忍住情绪没发作。 王邈变本加厉,手上一用劲,漫不经心地收紧她的腰。 宋爱儿一直保持微笑的表情终于出现了瞬间裂痕,好在景思思已经从躺椅上起身。 “一下午都上哪儿去了,找你也找不着。”美人佯怒时眉眼俱动,宋爱儿终于发现这个景思思好看在哪儿了。她的眼泪很大,水汪汪的,眼皮却很薄,褶子细细的。笑起来倒还看不出,一生气,那双眼竟是格外好看。 宋爱儿看着看着,心里一动,怪不得她总觉得熟悉呢。这个景思思,长了一双和她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 和王邈的少爷性格不同,蒋与榕对情绪总是能克制得很好。这种克制甚至一直保持到了他们上飞机离开前。其间宋爱儿也曾陪他们一起去过咖啡庄园,看了巴厘岛当地人制作的猫屎咖啡,一向爱小动物如命的景思思对猫屎咖啡却提不起什么兴趣。王邈全程都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人说着话,却很少表露出态度。 一直做着翻译偶尔也会默然不语的宋爱儿想的事比他们都多。她在想,凭蒋与榕的财力买下一个咖啡庄园并不是什么难事,为什么又偏偏拉上王邈? 那时的王邈在宋爱儿眼里不过是一个脾气很臭的富二代,架子大,心眼多。除非蒋与榕的脑袋被驴踢了,否则,也只有一个原因——王邈实在是个绕不去的坎。 飞机起飞的一刻,万里晴空,阳光洒落在掌心,跃动着金色的细影。宋爱儿头倚明窗,掌心张了又握,握了又张。 我在做什么?她无声的想着。可是脑子空白一片,仿佛一下子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在这样一个明媚的清晨,宋爱儿忽然发觉自己其实什么也想不了。她只能任由那怅惘的情绪充满了心田。 “也许我只是想留住阳光。”宋爱儿看着自己的掌心,忽而笑了一下。那笑容很苍白,却又有种莫名其妙的满足,仿佛心底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说,“我只是想试着留住巴厘岛的阳光而已。” 她的睫毛很长,卷卷的。发呆时眸子里好似蕴含着水汽,是盈泪于睫的一种姿态。 偶然转头的王邈在看到这样的宋爱儿时,视线忽然就挪不动了。大概从来没想过这个一向最虚荣又嗜钱如命的女人,也会有这样怅惘的神情。记忆中的宋爱儿是个没心没肺的女孩儿,他记得那回自己喝得半醉,她坐在酒吧门口时小媳妇似的样子,有点叫人瞧不起。为了到达一个压根不属于自己的世界,低声下气到这个份上,王邈甚至觉得可笑。他见过自尊自爱的女孩儿,也见过虚荣贪婪的女孩儿,但像宋爱儿这样,把自己想要的全写在脸上,连掩饰也懒得掩饰一下的,还是头一个。 然而此刻,这张叫人恨得牙痒痒的脸上,忽然写满了莫名其妙的难过。而他竟感同身受着,仿佛也跟着入了神。 飞机降落在北京的那一刻,宋爱儿才惊觉自己回到了现实世界。 宋爱儿想,其实这世上的任何一座城,大概都会给人这样的感觉。有人哭,有人笑,几家欢喜几家愁。有人奔走,有人沉沦,欲望不分国界。只是作为一个国都,,所有一切在这里都会被放大。失意会被放大,艰辛会被放大,甚至那些一不小心错过的机会,都会成为懊悔的谈资。但奇怪得很,很少有人真的怨声载道。因为实在太忙了,忙得不能去计较生活欠过自己什么。 宋爱儿喜欢这样的生活,她喜欢日子像翻书似的哗哗过得飞快,快到不能回头去看去想,可一方面又忧愁着青春流逝得太快。女人的美貌保质期太短,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小姑娘,而她还能好看几年? 回到出租屋,杜可的电话就打来了。 “回来了?” “蒋先生没跟你打招呼,杜可姐?”宋爱儿有点吃惊。 杜可说:“还真没,他整天忙得跟个陀螺似的,一到北京也歇不了几口气。”电话里口气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宋爱儿调整了一下情绪:“我们一下飞机就分开了。蒋先生也许正忙呢。”顿了顿,是拆包的声音,“对了,杜可姐,我给你带了些巴厘岛的东西。” 杜可那头一下子就笑了:“哟,你还给我带了特产呀?” “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她讨巧。 杜可说:“谢谢了,这份心意我先收着。你改天来店里坐坐。” 宋爱儿笑吟吟:“你当老板娘当上瘾了?” “我呀,我现在可指望不上他了,我就指望着这法国小餐厅呢。”杜可聊起自己新开的餐厅却来了兴致。宋爱儿听得不对劲,发现一阵子没见,杜可看样子是真喜欢上了这个副业。那边话题一转,对方说:“我这餐厅现在打理得像模像样的,不少装修都拆了。” 宋爱儿听着吃了一惊:“拆了?”因为这餐厅才开业不久杜可花钱又向来大手大脚,头一次就砸了不少钱,客人还没坐热椅凳呢,东西就全不要了。可那头声音懒洋洋的,对于钱不甚在意:“嗯,拆了。拆了重弄。我这边有一法国大厨,是朋友介绍的。你别说,法国人的想法真多,说话也怪有意思的。” 对方轻描淡写地揭过,宋爱儿却隐隐约约地听出些由头。可这事不能猜,也轮不着她来猜。于是她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夹住手机对那头笑笑:“好,等我把东西收拾收拾就上你那儿坐坐。” 她给杜可带了“猫屎咖啡”。杜可早听说了这种产自印尼的名贵咖啡,可她是很少喝咖啡的人。杜可酗酒,没有需要熬夜的事,每天两三点钟睡下,午后再起床,黑夜承载了这个女人全部的美。因此咖啡对杜可来说并不能提起兴趣。 宋爱儿发现对方一直有意无意地问起巴厘岛的事,她是聪明人,顺着旁敲侧击把该说清的都说了个明白,谁知杜可却听得眉头皱起,“这么说,在巴厘岛你是一个人住?” “蒋先生一间,我一间,那位……那位王总和他的女朋友共一间。” “那他……”杜可的神色欲言又止。 宋爱儿想要追问,却发现对方已敛去了那一点好奇之色。 “杜可姐?” “没什么。”对方笑,笑容里有些不自然的古怪,手指叩着桌面,“你再说说这咖啡吧,我刚才走神,听着怪有意思的。” 她张了张嘴,正要说下去,却忽然站起身:“蒋先生。” 蒋与榕点头示意,走到杜可身边,拉开了那张椅子,自然而然地坐在她的对面。双手十指交叉,十分温和闲适的神态:“聊什么呢?” 杜可撇撇嘴:“有的没的呗。” 三人聊天的气氛其实很怪。而蒋与榕也只是开车路过,正好瞥见坐在窗边聊天的两人。没聊几句,他的电话便接二连三地响起。 杜可催着他:“快速忙你的正经生意吧。” “生意哪是忙得完的。”虽然这么说,蒋与榕挂掉了电话,握着手机漫不经心地起身,朝着坐得相当拘谨的宋爱儿点了点头,“宋小姐,这次巴厘岛的旅行还没向你道谢。” “哪儿的话,应该的。” 杜可看着蒋与榕走远的背影,忽然冷笑一声,扭过头时望着宋爱儿的眼神却是莫名的怜悯。宋爱儿没意识到,只是由衷地一笑:“蒋先生真是个好人。” “他?”杜可发了个短促的疑问句。 她点头:“在巴厘岛时也从没见他为难人。” 杜可听了,忍不住低下头弯着腰,整个人趴在桌子上又笑了,这次她是被面前女孩的天真逗得哈哈大笑的。 起初几天宋爱儿还担心王邈会打来电话,冲着他在巴厘岛的那股腻歪劲。然而王邈却没有,宋爱儿忽然就想起了,王邈其实是一个对事业看得挺重的人。虽然在外人面前,这人总是装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可是王邈记得他的公寓里撂得厚厚的一沓文件。 那会儿他对她还是很不错的,也不怎么防着她,时常懒懒地倚在床上,一边处理文件一边和她说着话。她邀功似的替他按摩腿,地灯开着,幽幽的光透过冰裂纹的瓷罩子照出,落在房间里,一地的寂静,一地的暧昧。她揉捏按摩时需要用很大的力气,手法也专业,不一会儿就满头是汗。王邈有一条腿受过伤,落下了后遗症,他从没提过这事,但是宋爱儿看出来了,常不声不响地替他按按。 站在镜子前敷抹着面膜泥时,宋爱儿忽然就想起了许多事,在和王邈掰了之后,在离开巴厘岛之后,在这样闲来无事的夜里,那些微小的画面一个个地跳出脑海,每一个细节都如同高清电影般被无限地放大又放大。 宋爱儿停住手,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忽然重重地跳了一下。来不及洗掉手上多余的面膜泥,她自己就先拍了自己一个巴掌:“这事翻篇了,不许想。” 话刚落音,放在水池子边的手机忽然就响个不停。 她接起,是杜可的声音,听上去远远的,不知在说些什么。宋爱儿于是走出洗手间,问:“杜可姐,你在哪儿呢?” 声音还是很模糊,隐隐约约只听到“房子”两字。宋爱儿出了洗手间,立在了窗边,垂下的窗帐半拉着,是她搬进来的第一天挑的花色,大朵大朵的白色桔梗绣在轻柔的绸料上,风一吹,帐角便无限地撑开,像是盈着一屋子香气。 宋爱儿站在风口,把话一句句地听明白了。她很痛快就答应了,只问了一句:“地址?” 杜可很简短地说了一个地址。那地方宋爱儿知道,没再多问,只是好言安抚她:“你先看着,我就赶过去。” 杜可说临时想要看房,一个人看不过瘾,拉着宋爱儿来陪。宋爱儿没提现在已经是晚上十一点这茬,也没提自己住的地方离她说的地点即使开车也得一个多小时。晚上十一点对于杜可这样的女人来说,好比常人的清晨七点,一切的热闹才刚刚开场呢。 杜可说的楼盘在一个寸土寸金的位置,那里交通发达,居住的都是精英人士。宋爱儿心想,杜可不住金丝笼,跑那地方凑什么热闹呢。等下了车到那儿一看,哪有什么楼盘,只有一栋新建的写字楼,在一片竹笋似的写字楼里最是崭新漂亮。 宋爱儿站在写字楼底下,一仰头,似乎整个世界也跟着倒了倒。其实也没有那么夸张,只是在这样浮华的夜色里,万物迷醉,远远近近的明灯都似起了一重又一重的影,都要跌进人的眸子里。 杜可的电话又打了来:“在楼底下傻站着做什么?” 宋爱儿后退了一步,从那一个个明亮的窗口里望进去:“杜可姐,你在几楼呢?” “顶楼。” 她想,杜可不是蒙她的吧?站在顶楼能看得见写字楼下虾米似的人影? 杜可嗤嗤地笑:“上来吧,进门大堂右手边左拐第二部 电梯。只有那部能上顶楼。”接着又说了一个密码。宋爱儿这才往写字楼里走去。 早几年杜可也干过这样的事,让她陪自己一起去旗舰店买包包和衣裙,一进店先把不喜欢的东西剔出来,接着一架子一架子地买走衣服。这种丧心病狂的扫货没持续多久,杜可自己先腻了。宋爱儿在没和蒋与榕接触之前,对这位“蒋先生”的印象很有限,只知这人思想顽固,不喜欢自己的女人抛头露面。杜可买衣裙,拍名包,满世界地乱飞,他眼也不眨一下。唯独杜可想要做点自己的事业,开个店,被一句轻描淡写的“不合适”就推阻了好几年。 然而巴厘岛之行改变了宋爱儿对蒋与榕的看法。她甚至觉得,庸俗的杜可怎么配得上那么斯斯文文的蒋先生呢?宋爱儿看着电梯一层层地往上走,心里想的全是乱七八糟的事。 “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宋爱儿才发觉顶楼是个通层。三百六十度的环形落地玻璃窗,让北京城的繁华夜景尽在脚下。车河里的点点灯光,变成了米粒大小。世界上的人都成了灯红酒绿中的一只只蚂蚁。 她顺着落地窗一直走啊走,没看到杜可,却在落地窗前看到一个人的背影。 蒋与榕转过身,嘴角似乎勾了一勾,笑意温和。他的眼神毫不掩饰,只是直直地盯着宋爱儿瞧。 宋爱儿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蒋先生?” 蒋与榕就地而坐,拍了拍地板:“过来坐。” 宋爱儿没说什么,只是镇静地过去挨着他坐下。蒋与榕手里似乎有一只微型控制器,他只按了控制器上的某个按钮,“哗”的一声,宋爱儿抬头望去。通层的头顶忽然出现了一大片静谧的夜空,视野开阔如同露天。 “这里的夜空不好看,星星都被遮没了。”蒋与榕开口,不知是对她说,还是说给自己听。宋爱儿听得心里笑了,想看星星别上这儿呀,上内蒙古的大草原去,躺在马背上数着数着就能睡着。或者上山清水秀的地方买下一座山,建个别院纳凉看星。中产家庭移民去了加拿大,还能在Facebook上晒几张夜饮啤酒漫数星的照片,何况是他这样的身家。 蒋与榕像是听见她心底的声音似的,笑了笑,不紧不慢地把话说完:“我在巴厘岛时和你说漏过一句,我从前是当兵的。跑过不少边境地区,最喜欢去的就是无人区。无人区是一个什么概念,你这样的小姑娘,大概是连听也没听过的。大片的荒原,看不见尽头的沙土,白天和黑夜在那里没有区别,一样的寂静,一样的危险。无人区里很难找到食物,生死听天由命。不过,那儿有不少国宝级的保护动物。他们从你头顶飞过,从你眼前奔过,甚至在你睡觉的时候出现在不远的地方。那里只属于禽兽的乐园。” 宋爱儿渐渐松懈了,又问他:“蒋先生,那地方难活命吧?” 蒋与榕在她面前似乎从没什么架子,只是点了点头:“去那一趟,半条命都交待上了,可是不后悔。”顿了顿,“那样的夜空,这世上再上哪儿找去?” 宋爱儿不甚在意地想,可这个我又有什么相干呢? 蒋与榕见她到底年轻,脸上的神色真是丝毫没掩饰住,便忽然转了话锋:“依你看,北京城和无人区,哪一个更凶险?” 宋爱儿仔细地斟酌了一番:“无人区。”顿了顿,仿佛羞赧般地一笑,“北京城再凶险,也吃不了人呀。” 蒋与榕点点头,又摇头,眉目间的神情温煦。他的世界宝贵,进账的数额是以分析为单位来计算的。宋爱儿清楚这种人不会无缘无故地投下力气来讨好小姑娘,便实相地听他说下去。谁知蒋与榕却没有打算进一步阐释。 宋爱儿不敢出声,屏息等待。 而蒋与榕的头转向了正对着外界的一扇玻璃,星光落在他的眉毛和鼻梁上,仿佛细小的尘埃悠悠转转着。对着这样一个样貌很刚正气质却儒雅温和的男人,宋爱儿忽然生出一个奇怪的想法,当年的蒋与榕是不是也以一样的气质吸引了王邈的姐姐? 她听杜可说过,王家人的长相都很不错。 想什么来什么,蒋与榕在一片安静中忽然出声:“你和王邈认识多久了?” 宋爱儿提着的一颗心,因着这一句话,终于重重地落下——她放心了。 蒋与榕对她的示好,她从来没往男女关系上想过。如果说开始还有那么点忐忑,巴厘岛之行后,这忐忑也渐渐消于无形。既然不是看上了自己,平白无故对一个小姑娘花上这样多的心力,再想下去就是步步惊心。 她低了一会儿头,抬起时倒是很镇定:“蒋先生是王邈的姐夫。” 蒋与榕笑了笑:“我看王邈对你很不一般。” “您真看错了,我在他眼里不是什么玩意儿。”宋爱儿这句话是真诚地发自内心。 她甚至想,蒋与榕要是能亲眼看一看他把自己往跑车下赶的那副嘴脸,就什么都明白了。蒋与榕没接她的话,神色中并不甚在意,顿了顿,站起身。她挺拔的身影印在窗外的万家灯火中,是从过军的人才有的冷峻坚毅。 宋爱儿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只听那个声音平平淡淡地响起:“这顶层以后就是你的了。地方大,只怕打扫起来不容易。” 她觉得像在梦中,不敢轻易接话。过了好一会儿,宋爱儿才听见自己的声音:“杜可姐知道吗?” 杜可什么都不知道。这是蒋与榕和她之间的秘密。 宋爱儿也跟着站在了他身旁,俯瞰脚底的万千繁华。她觉得自己很镇定,至少在这个巨大的财富面前没有失了分寸,没有露怯,没有小家子气的惊辱。 她的脑子一直在静静地转着,从4S店的店长转到欺负过她的员工再转到杜可。甚至想起了头一回见面坐在车里的蒋与榕。转来转去,唯独没转到王邈身上。 最后,宋爱儿听见自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从前送外卖时来过这里。”顿了顿,“是站在楼底下,那时新楼还没建。送外卖的人是不准进楼的,我在楼下等她们拿。” 蒋与榕说:“事情办成了,这栋楼就都是你的了。” 这回,她没接他的话。 “蒋先生,你真是给我出了一个大难题。” 蒋与榕又说:“你这么年轻,一辈子是很长的事。你不是一直想学画画吗,被人冒名顶替了名额,很难过吧?” 宋爱儿没想到他会知道那件事,飞快地抬起眼。 蒋与榕却是引诱一般地缓缓出声:“去法国念艺术,三年五年,回来后不会有人记得你。” 宋爱儿终于问了最重要的那个问题:“蒋先生,你凭什么赌王邈会一直留着我,记挂我?他身边的女孩儿不少,缺不了哪个。” 蒋与榕回头看她,眼眸深深,像是打着机锋一般。 “你将来会知道的。” 蒋与榕说得没错,顶层地方大,打扫是真的不容易。 宋爱儿平白得到了天上掉下的一块馅饼,想要吃时才发现压根下不了嘴。她不了解行情,也没有相关的交易经验。蒋与榕说把顶层送给她,她还不知道上哪儿弄到所有的手续。宋爱儿还是得租房住,装出和从前一样困窘的模样,等王邈主动找她。 可是王邈总不上钩,宋爱儿坐不住了。咬咬牙,她想,自己得去争取一把。 王邈在台球室见到宋爱儿时,一点儿也没觉得吃惊。地下台球室在别墅的底层,只开了一盏小灯,灯罩上缀着一圈密密麻麻的钻石,明亮的光线从钻石的缝隙间探出,又隐隐约约地投落在台球桌上。宋爱儿给他们端饮料时抬头看了一眼钻石灯罩,有点挪不开眼。她喜欢这样俗气又璀璨的东西,这是世上赤裸裸的炫富,一点儿也不必含蓄。 在宋爱儿漫不经心地数着灯罩上的钻石时,王邈也在拿眼时不时瞥她。 巴厘岛逛了一圈回来后他晒黑了,可她的肌肤还像雪似的,白得耀眼。她穿短短的背心,紧身热裤,露出纤细的胳膊和长腿,站在那一群陪他们玩的女孩中间,有一种天真的稚气。仿佛她就是个没什么心机的小姑娘,眨巴着眼就乐了。 有个人觉得渴了,要喝点东西。宋爱儿忙给那人开了瓶酒,凑过去,俯下身要倒。 王邈玩不下去了,把台球杆随手撂在一旁,不动声色地插入两人中间。那人是个新来的,还不识趣,见宋爱儿笑眯眯的模样,仿佛甜心一般,于是搭讪:“哟,这个妹妹长得真不错。” 王邈转头就对着宋爱儿黑脸:“你来凑什么热闹啊?” 那口气七分不耐烦,三分恼怒,不知不耐烦的是什么,恼怒的又是什么。这话一出,周围的女孩儿都像人精似的,立刻就明白了两人的关系。边上打球的几个公子哥儿也回过味来,感情是老相识啊。 宋爱儿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到了这份上,只得拿一拿乔:“王少,你也渴了呀?” 王邈没接她的话,只是静静地站着,胸口起伏了一会儿,才不咸不淡地说:“是渴了。不光渴,还热得慌。宋爱儿,你陪我消消火去。”说完不管三七二十一,捉住她细细的胳膊,就往台球室外走。 宋爱儿不愿真的惹怒他,只好跟着他一起出去。 上了一楼就是别墅的地面,后面的露天泳池很大。永池中的水定期更换,十分清澈。夜风甘甜,吹得银蓝的水面像是一把剪子裁开锦缎般泛开波纹点点。所有人都在台球室里闹呢,所以四周一下子清净得有些吓人。 王邈一直大力扯着她,到了泳池边才立定。 宋爱儿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咬牙没喊出疼,耳边就传来这位大爷的训斥声:“在巴厘岛那会儿不是盘算着要做落地导游吗?”说着嗤笑一声,“你可真行,宋爱儿。几天不见就成了台球桌边的陪练妹。” 宋爱儿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说陪的可不就是你们这帮纨绔子弟嘛。你在这儿阴阳怪气,把这样的事看作男盗女娼,怎么就不想想台球桌边站的还有你王邈呢。可是这话不能明白地说,宋爱儿是知道他脾气的。她要是真这么说了,他也许能就地生吃了她。 因此她也只是笑了笑:“落地导游的钱也不好挣啊。现在这季节,又晒,客人又多,回头还不落好。陪一晚上的台球能挣的不比飞一趟巴厘岛少。” 她越是这样漫不经心,王邈的火气就越是“噌噌”地往上冒。 宋爱儿想,我可不能真得罪了他。我还想挣一栋楼呢。因此在王邈作出回应之前,她又换上了诚实而卑微的姿态,抬起头,一双漂亮的眼委屈地瞧着他:“我没工作了。我学历不高,也没什么能耐。原先在4S店好歹也是份正经工作,可那回你把副店长给得罪了,我在那儿里外不是人,只能走人。” 王邈听着心里不是滋味,冷冷地看她。 宋爱儿又说:“蒋先生和我没什么关系。我有一个姐姐叫杜可,你见过的。蒋先生要去巴厘岛,需要一位临时翻译。杜可知道我会当地语言,所以把这个机会给了我。我挣了不少钱,可是……全花在了行头上。” 她说了个谎,可是半假掺真,所以王邈找不出理由反驳。他那会儿把他的一切都落在了眼底,穿的鞋子,拎的包包,还有颈上的项链,的确需要一大笔钱。 宋爱儿说着,叹了口气:“都解释完了,能让我进去了么?不陪完最后一桌球,就拿不了薪水。” 她转身要走,王邈忽然又一把捉住她的手腕。宋爱儿心底一震,可是脸上却装出吃惊的表情,慢慢地抬起长长的睫毛,露出乌黑的眼珠子。她看着他,仿佛十分疑惑的模样,只差问一句“王大少,你还有事?” 王邈把他的装模作样收在眼底,也不愿放手,两人只是干耗着。 宋爱儿半开玩笑地问他:“王邈,要是我没了工作,你赔我?” 王邈终于松开她的手腕,宋爱儿于是头也不回地“噔噔”往地下台球室去。 王邈只是在外头站了一会儿就回去了。宽敞的台球室里气氛很尴尬,一帮人眉来眼去,都等着看他的笑话。王邈相信,不用过今晚,朋友圈里就会互相询问,那个来陪练的台球妹是谁啊? 宋爱儿从前露过几面,不少人知道她是他的女朋友。让自己的前女友落到陪吃陪玩的地步,没准会成为旁人的乐子。不过他的前女友一向多得数不清,所以这笑话也不过是个笑话。除了这个,王邈心底仍旧不舒服。 他看着宋爱儿给那群人开酒不舒服,看着她笑吟吟地打斯诺克不舒服,等午夜十二点的指针走到了正位,这不舒服终于到了极限。 王邈把台球杆立在一边,说:“不早了,你们玩着,我先撤了。”
相似小说推荐
-
别躲了,我不喜欢你了 (昨日风流) 2021-03-06完结393 2679苏落落的整个高中时光都在追逐着路初。路初成绩名列前茅,苏落落便熬夜挑灯学习,和他在...
-
带着超市穿七零 (楚寻之) 2021-02-19完结159 1583一次意外身死,叶欢再次睁眼就变成了七零年代的知青叶欢,正躺在一个破烂漏风的房间里,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