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奥勒遗失之吻
这场金融危机持续升温,对于王邈的家族随没什么影响,王邈本人却多少涉入其中。所以丁大成就在正月初二上的岗,私人理财顾问从香港飞来,王邈和这两个人在写字楼的办公室开了一个小会。 这场会只开了十五分钟,宋爱儿在小厨房替他们煮咖啡,正要端上来,王邈已披衣推门而出。丁大成和另一位顾问相继跟了出来。 王邈送他们到了门口,因为有这位私人理财顾问在场的缘故,他没像往常那样对丁大成颐指气使,而是先和两人握了手道了再见。等丁大成走到了写字楼下,他才将短信发到对方的手机里。 正月里,诺大的写字楼原本就冷冷清清。这时人一走,整层楼都只剩下她和王邈。王邈伸手接过她端着咖啡,抿了一口,起身环视着自己的公司。从工作间一直走到高级办公室的花房,再看一眼小厨房,又坐在了空荡荡的会议厅里。 宋爱儿从背后抱住他:“怎么啦?” “我刚让人把这拆了卖了。” 她的笑容呆了一两秒:“真破产了?” 王邈双手枕着头,斜眼瞥她一眼,似乎揣度着她脸上的表情。宋爱儿却说出一句让他险些喷出咖啡的话来。 “王少爷,我把那一小袋钻石还你,你是不是还能再多撑一阵?” 王邈好不容易忍住笑,正儿八经地训她:“送给你的东西,你就好好揣着。甭整天惦记着救这个救那个的。我王邈能要女人的钱吗?” 宋爱儿见他的祖宗脾气又发作,登时觉得自己演得自作多情了。王邈说:“这次的事一下两下不能消停。这浑水再蹚也没什么意思。生意人不是政客,用不着吹破牛皮保脸面,钱放在哪儿最安全,又能钱生钱,生意人就往哪走。” 宋爱儿看了眼空荡荡的一层楼。 再过几天,这里的一切都要易主了。 “想什么呢?” “走了,散了,没了。”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宋爱儿忽然想,很多人的一辈子,也不过如此。 到了三月初,杜可的一个电话让宋爱儿再次深觉如此。 杜可一打通电话,就开门见山地问:“爱儿,你手上还有多少钱?” 宋爱儿的心咯噔一下:“杜可姐,出什么事了?” 杜可欲言又止,最后丢下一个地址给她:“见面再说吧。” 宋爱儿感赶酒吧时,杜可正坐在角落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她抽得凶,整个艳丽的脸庞几乎陷落在一片云绕雾缭之中。宋爱儿大大方方地坐在她的对面,没阻止她抽,也没给自己点上一支。她就这么坐着,等着杜可什么时候发话。 杜可又抽了两支烟,终于用指甲弹落了烟灰。那青瓷小缸里的烟灰几乎堆得快要溢出,有一两点落在了宋爱儿的烟蓝裙子上,杜可看了一眼她的裙子,心中有了数:“那位少爷对你还挺好的。” “他出手一直挺大方。” 杜可没心思关注她和她男朋友的那些事,只说:“我遇上了点麻烦,想来想去,也只有找你了。” 宋爱儿定了定神:“有什么事不能叫蒋先生知道?” “我去了几次澳门,玩得太大,手气又不好。”杜可站起身,点着打火机,又点了一支烟,深吸一口后徐徐地吐出。那些烟雾几乎全喷在了宋爱儿的脸颊上,“这回,欠了点小钱,一时补不了空子。” 宋爱儿听她说着,脑子忽然嗡一声,知道事情不好了。 杜可掐灭了烟头,问:“爱儿,你借我一笔钱好不好?” 宋爱儿想,她刚认识杜可那会儿,杜可只是爱买奢侈品,兼嗜酒如命,还没有赌博的坏毛病。这毛病一定是被哪个男人给带上的。 “怎么样,你能帮上忙吗?” 宋爱儿问:“你……欠了多少,杜可姐?” “不多,不多……”杜可弯腰在她耳边说了一个数字。宋爱儿猛然抬起眼,定定地注视着黑暗中杜可的面容。 杜可还在问她:“一个字,借么?” 宋爱儿点点头。 杜可再不好,毕竟帮过自己。宋爱儿永远记得那时的自己有多狼狈,一个人刚来北京闯荡,连自己的生活尚不能保证。 她把母亲许南屏安置在杭城一个盈利性的收容所。床位不够后,所长让人把许南屏关在了杂物间里,每天只给一碗菜糊糊,不出人命就好。一个认识她的保姆悄悄发了短信到她手机上。心急如焚的宋爱儿当天就赶回了杭城,她记得自己当时推开门看到的蜷缩在墙角的母亲的样子。 她已经三个多月没洗过头发,饿得憔悴狼狈。一抬头听见推门声,吓得整个人缩成了一团。 宋爱儿站在门口,不动了。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手是湿漉漉的。 当天,她就给许南屏转了最好的疗养院。那两万块钱,是杜可借的。她欠杜可一笔情,从欠下的那天起就知道一定要还的。如果没有她,许南屏不会活得那样安适。她说了不借她钱,可是之后的两年里,有几次自己在窘迫之下硬着头皮想请求疗养院暂缓缴费时,对方却告诉她,许南屏的医药费从没断过。 宋爱儿欠这个情,欠的太久了。杜可给自己这机会,怎么能不还? 杜可欠的赌债数额庞大,宋爱儿准备把这一袋子的原钻都拿去换钱,没有门路,她又怕吃了暗亏。思来想去,只有一个人选最合适,偏偏丁大成还是蒋与榕安插在王邈身边的眼线,而蒋与榕与杜可的关系又不一般。 她把钻石交给丁大成去处理,势必惊动了两方。好在王邈这段时间处理自己的生意也是忙得不可开交,用他自己的话说,这么多的人靠着我吃饭呢。 他善后也做得好,不声不响地就给所有人都安排了去路,在这么一个大裁员的环境下,几个公司的核心人物都被调往王家其他的事业领域。剩余的员工也给足了几个月的遣散工资。 宋爱儿心想,王邈这个人就算有再多的不好,有一点总是好的。他是个不欠员工辛苦钱的老板。 她去找王邈时,王邈正好有事出去了。宋爱儿坐在王邈的办公室里,因为马上就要搬走了,这里显得空荡荡的。只有那台跑步机还在,架子上搁着半湿的毛巾。她很细心地把毛巾拧干,抬手要敲门。门是半掩的,宋爱儿一回身,笑了笑:“丁秘书?” 丁大成没有走进办公室,也没有转身离开。他只是停住脚步,静静地站在了门边。 “王总有事出去了。” “我坐这儿等他回来。”宋爱儿落座在王邈那张宽大的老板椅中,双手拍着紫檀木把手,一转椅子,悠然地看着他。 丁大成眼底含笑:“你有事想找我?” 宋爱儿抬眼看了他一眼,几乎疑惑他有读心的本领:“我……”说罢,释然一笑,“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丁大成的面容若水,很是沉静,“我还猜,这事和一个叫杜可的女人有关。” 宋爱儿想,他跟着蒋与榕的时间比跟着王邈的都长,这些事瞒不住他:“你知道哪儿能把钻石兑卖了吗?” “王氏家族在安特卫普有很大的钻石行业背景。你要转手的东西,如果是王邈送的,只怕不好出手。”丁大成沉吟片刻,如实说。 宋爱儿看着他:“我知道你有办法。” 话说到这里,几乎是无话可谈了。丁大成把文件搁在王邈的书桌上,安静地转身走了。 王邈回来时,四周很安静,宋爱儿仰着头靠在他的老板椅上,双手微微垂下,是一副睡着的模样。初春傍晚的光线很暗,高楼的点点灯光像是水一般地涌进狭窄的窗隙,从她小姑娘一般柔软安宁的面庞上掠过。宋爱儿睡着时,嘴唇是微微张合的。伴着呼吸,仿佛一只小鱼在吞吐着小小的水沫。 王邈忍不住坐在办公桌上,俯下身认认真真地看了一会儿,起身要去拿柜子里的毯子给她盖上,开柜门时发觉里头空空如也。王邈这才想起这是自己在这儿的最后几天,这层写字楼马上就要换主人了。 他索性脱下自己的大衣,替她盖上。 宋爱儿这一觉,睡得既死又沉,直到了七点多才醒来。醒来时四周黑漆漆的,她以为是夜里,伸手要去开床边的灯。啪一声,险些打在了王邈的侧脸上,他无声地往后仰了仰头。 她清醒过来:“你回来了?” “上哪儿疯去了,一个觉也能睡得这么死。” “昨天陪杜可姐玩牌,闹得晚了些。” “宋爱儿,那是你干姐还是亲姐?”他不满。 宋爱儿知道他最近心情不错,因为要脱手的事务全都处理得挺干净:“谁让你这么忙?我不和别人玩牌去,还不是死命地花你的钱。” “哟,听着口气,赢得不少啊。”他来了兴致。 宋爱儿看着那双衔着笑意的明亮的眼睛,心跳忽然漏了一拍,想起要兑掉的那袋钻石。 窗外仍在下着雪,初春的雪是时断时续的,飘进行人的衣领子里,好像一个个落在颈上的情人冰凉的吻。宋爱儿披着他的大衣,王邈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毛衣,因为刚在跑步机上运动过,浑身透着热气。她有点担心地回过头,倒着走:“你可别感冒了。”一边说,自己就撞上了路边的杆子。 宋爱儿登时觉得自己蠢透了。王邈也乐,伸出一只手给她。 路灯下,她的脸上沾着晶莹的雪,披在身上的大衣也弄脏了,仰着张小小的脸:“崴了。” “脚崴了?” 王邈蹲下身,一边替她揉脚踝,一边不住地数落着她:“大雪天蹬着个高跟,能不崴了你的脚吗,宋爱儿?怎么着,还瞪上我了。我说得没理?就你这小矮个,蹬个恨天高也不能和人超模比。” 其实宋爱儿个子并不矮,只是因为他长得高,所以看谁都是小矮个。她闷不吭声地听他喋喋地数落着,垂着眼,心底很有了些拿块抹布堵住这祖宗的嘴的意思。王邈还要教训她呢,一对雪中夜跑锻炼的夫妇从他们身边经过。 妻子乐呵呵地瞥了宋爱儿一眼:“小姑娘,别和你男朋友吵架啦。吵架也不能在雪地里坐着啊,北京这天儿,多冷。” 话未落音,一旁的丈夫已笑着接口:“当初我追你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通情达理?” 王邈看着两人在茫茫雪夜中远去的跑步身影,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杂雪,忽然捏着嗓子也来了一句:“小姑娘,别和你男朋友吵架啦。吵架也不能在雪地里坐着。北京这天儿,多冷啊。” 宋爱儿脚崴得厉害,实在站不起身,恨恨抓起一把地上的雪,拢在手心,砰一声朝正自得其乐的王邈砸去。 王邈“哟”了一声,躲过了,愈发得意:“小姑娘,你怎么就不通情达理呢?” 两人一个扔,一个躲,正闹得起劲。远远就见一个推车的环卫工大爷拿着扫帚朝他们跑来,边跑,边大喊。 “嘿,嘿,干什么呢!我刚扫成一堆的雪……给我站住!站住!” 他背着她跑在雪夜的路灯下。 宋爱儿很瘦,所以在他的背上只要乖乖地趴着,抱紧他的脖子,王邈几乎能不费什么力气就把她背起。 环卫工大爷一直追了很远才气哼哼地停下。宋爱儿使了个坏,朝后望了一眼,哎呀了一声:“王邈,王邈,他又追上来了。”王邈刚停下的步子立即止不住了,等跑过街角时,他也留了个神,眼角余光往后一瞥,心里明白了过来。 “王少爷,你怎么不跑了?” “我跑什么呀?”王邈慢悠悠地来了一句,“乱丢雪球的人又不是我。” 宋爱儿被噎了一噎,小声问:“你还能见死不救了不成?” 王邈慢悠悠地点了个头:“哭着求我,抱个大腿什么的,也是可以考虑的。” 宋爱儿没等他得意完,咬了一口他的肩膀。 “闹什么呢?” “放我下来——”她撇撇嘴,“我自己能走。” 她是真的能走,虽然youa得一瘸一拐,看在旁人眼里,还有那么点可怜巴巴的味道。王邈在后头边看边笑,唇角忍不住微微上扬,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他们之间悄悄地变化着。从前的宋爱儿可不是这样的。她要是那么有骨气,就不会被他那样瞧不起过。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气性这么大了。王邈有时觉得自己也在变,变得耐心多了,原来宠一个人是这样一种感觉。他只被人宠过,还没宠过人。像个毛头小子似的,什么都要重新学。 “哎,哎。”一边想着,王邈已经追了上去,“宋爱儿。” “干什么呢,王少爷。” “你能不用屁股对着我说话吗?” 这话噎得她不能不转身了:“要把我背回去呀?” “咱们打车去机场吧。”他慢慢地牵住她的手,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拢在一起,抓握在掌心。 “现在?”宋爱儿吃了一惊。 “嗯。”王邈漫不经心地说下去,仿佛说的只是一句平淡无奇的家常话,“去瑞典。斯德哥尔摩的夜航班机,在飞机上睡一觉,明早就能滑雪了。” 两人什么行李也没收拾,打了个车就直奔机场。在候机室时,宋爱儿还觉得像在梦中,心扑扑地跳着。一个多月来王邈一直忙着收拾公司的事,这时有些疲倦,歪着头倒在她肩膀上就睡了会儿。宋爱儿摸着他的眉毛,觉得掌心被扎得痒痒的。 长这么大,她没有滑过雪。最早的时候想要练习滑冰,可是永远只能做别人的观赏者。她在滑冰场做免费义工,偶尔会偷偷跑进训练的地方看一眼在那里翩翩起舞的女孩子们。她被宋家的仆人诬赖偷了滑冰鞋,因为不承认,被打得伤痕累累,关在了那间放杂物的老房子里。整整两天,只能对着满屋子的旧家具和墙上挂着的一张老照片出神……哦,对了。她没和王邈说过这些,她只是告诉王邈,自己被人误关在老屋子里过。 王彪只是小憩了片刻,就醒了过来。他不像她会睡得那么死那么沉。登机时,夜色如黑绒般优雅,满天繁星是一颗颗璀璨的小钻石。你没有坐过赶夜的国际航班,不过知道斯德哥尔摩和北京有七小时的时差。 “像不像在云层上看月光?” “哪有这么诗情画意,和地上一样,一片漆黑。有时有时差,可能会追着太阳飞。”王邈坐国际航班如同家常便饭,顿了顿,忽然想起一个画面,“不过有回坐夜航从国外回来,看见过很漂亮的景色的。最上头是一片漆黑,有好多星星。中间是淡蓝色,地下是红的。” 他很少会去形容一些美的东西,讲起来也乱七八糟。宋爱儿但是听得很认真,因为实在想象不出那个画面,也只得作罢。 “一觉醒来就到瑞典了?” “嗯。” “王邈,我没见过大世面,也不像那些有钱人家的姑娘,从小满世界乱飞。我不懂的东西,你要耐心教我。” “嗯。” “我没滑过雪,怕自己会摔跤。你记得扶我。” “嗯。” “摔倒的时候四脚朝天,样子一定很丑。你别使坏给我拍照留念。” “嗯。” “我的脚崴了,也不知道明天能不能好。”她喃喃着。 一直闭目静静养神的王邈没有再“嗯”下去,俯过身,按住她的肩膀,忽然狠狠地亲了她一下。他的眼底含着笑,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看着一旁同样笨拙不安的少女,也只是一瞬,他又重新闭目躺回了座位上:“宋爱儿,你磨磨唧唧的,到底想说什么?” 宋爱儿也哑巴了,两人都无话可说。 于是王邈简单精练地做了总结:“睡吧。” 他们一落地,王邈并没有急着带她在瑞典转,而且住进了一家酒店。在酒店套房里,宋爱儿乖乖坐在沙发上,任由王邈半蹲着,脱下她的鞋,仔细地观察着她的脚踝。 “要两天才能好。”王邈最后下了结论。 宋爱儿有点好奇:“你经常受伤?” “老头是登协的会长,我从小跟着他爬山。”他简单地解释了一句。 宋爱儿又问:“你登过最高的山是哪座?” “珠峰。” 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小小的两个发旋相挨着,头发很短,扎在人的掌心有点疼。 王邈抬头瞥了她一眼:“逗狗呢你?” 宋爱儿哈哈大笑:“哪有人这么比喻自己的。” 处了这么久,她才发现,王邈其实是个挺好说话的主,只要你把他当成和自己一样的人,会哭,会笑,会沮丧。不巴结,不谄媚,不老是想着惯着他。这个人,也就会心平气和地听你说会子话了。 宋爱儿没想到,错觉和真实有时只是一线之差。他那么好说话,只是因为,那时他是真的喜欢她。 她在酒店整整休息了两天,到了第三天时,王邈亲自确定了她的脚踝没事,两人才整装待发。他早就提她准备好了所有的东西,两人直接坐飞机抵达耶姆特兰。瑞典的滑雪场很多,中部拥有98条独立雪道和44条登山缆车,曾经承接过2007年世界高山滑雪锦标赛的奥勒是其中翘楚。 下了飞机,抵达奥勒县城。宋爱儿才发现这原来其实是一座很安静的小城,因为还在滑雪季节,所以有世界各地的游客赶赴过来。 她和王邈随意进了一家路旁的咖啡馆,手捧着热乎乎的咖啡,相对而坐。窗外是一片动人心魄的雪白纯净。四周有轻声交耳的男女,低调而优雅,她和王邈算是情侣中的另类。两人各有两人的事,像老夫老妻,少了点腻歪。 宋爱儿慢慢地啜着咖啡。 那些事,历历在目,仿佛才发生在昨天。她险些就忘记了,这个人,曾经多讨厌。而自己,又是多么拼命地咬牙在他身旁扎下根。 一旁有人用中文请王邈给他们拍照。 男人笑容腼腆:“我们是新婚夫妇,在瑞典度婚假。” 王邈很有风度地点点头,接过相机,走到一个角度合适的位置,慢吞吞地调着光。镜头里,年轻男女笑得很甜蜜。 他拍完后,不知怎么想的,忽然掏出了手机,冲对方笑了笑:“出来得急,只带了手机。也给我们拍张留念吧,麻烦了。” 对方欣然应允。他于是一转头,冲她招招手:“宋爱儿。” 宋爱儿笑容僵僵地站到了他的身边,压低声,和他咬着耳朵:“王少爷,不在一起拍照外穿,这不是你定下的规矩吗?” 王邈正看着手机的镜头,手腕用力,啪一声将她的头靠向了自己,一边保持着笑容不变,一边低声说:“那是对你定的,又不是对我。” 这个人,还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宋爱儿心想。她笑得蠢脸都快僵了:“你倒是找个姿势啊,这样头靠着头,蠢死了。” 他“噗嗤”一声乐了,朝对方使了个颜色,在她猝不及防的说句,忽然歪过头,亲他嘟起的嘴。宋爱儿毫无防备,眼睛瞪得大大的,是一副吓懵了的模样。 只听咔嚓一声,接着是那对新婚夫妇含着笑给王邈叫好的声音。 “你的女朋友真可爱。” “谢谢。” “你们……还是学生吧?”对方递还手机时,望了一眼宋爱儿。她长着一副娇小的面孔,身子板也瘦,被亲吻时呆若木鸡的模样带着一点小姑娘的羞涩。王邈又是这样的平易近人,两人嬉戏打闹都似在最好的年华。 王邈低头看着手机上的照片,没抬头,只是应着:“嗯,是学生。在英国念书,趁着放假来奥勒滑雪。” 宋爱儿挨着他看了一眼,只一眼,她就伸手想要夺过去:“丑死了。” 王邈乐了,一下子把手机举得高高的,看她像只愤怒的小兔子似的在自己面前蹦跳着,够不着,摸不到。 宋爱儿垂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转身要走出咖啡馆,他从后头追上来:“宋爱儿,宋爱儿。” 她转过身,他已经把手机举到了她面前:“你看,删了。” 宋爱儿瞥他一眼:“谁知道你备份了没有?” 王邈呵了一声:“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就你那个傻模样,上赶着求我,我也不能存手机里瞎自己的眼。” 他话说得毒,宋爱儿反而高兴起来,一把挽住他的胳膊:“真没存呀?” 王邈一本正经地点点头:“真没存。” 她是真的信他:“我好不容易能在你的手机里留一张照片,真不想是这个丑模样。要是以后你想起我,想起这天的奥勒滑雪场,翻出这张照片,就永远只能见着这个样子的宋爱儿了。” 王邈笑了:“甭在我面前卖可怜,你是怕我将来发给你的‘下家’出丑吧?” 宋爱儿见他说得云淡风轻,眼皮不由得跳了一下,心想,这祖宗别不是发现了什么。可看他那模样,又不似生气。 宋爱儿笑吟吟地接了话:“不能呀。从来只有你嫌弃我的份。” 她的伏低做小没哄高兴他,他想停下步好好地亲一亲她,问问她“宋爱儿,我这掏心掏肺的,敢情咱们只剩这阶级感情。”或者什么也不说,对她好一点再好一点。等她自己明白过来,知道有些东西在渐渐变着,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 为着这个,王邈忍住没说话,只是看着她轻松走在前头的身影,低头把手机里备份的那张照片又看了一眼,一直抿着的唇角微微上扬了一下。 他们住在附近的乡村别墅里,清晨一起床,拉开窗帘,展目便是无穷无尽的白雪。当宋爱儿还在被窝里时,王邈就早早地起了床,在厨房煎了蛋,切好面包,热了奶,坐在一旁的长桌边摊开一份英文杂志读起来。总得到九点后她才懒懒地起床,他已经在外头跑了一圈步,回来得正好。 宋爱儿打了个哈欠:“起这么早,王少爷?” 王邈扯了扯唇角:“早饭在桌上,自己热去。” 宋爱儿觉察出他有些不高兴了,连忙洗漱完,乖乖地坐在桌边吃起面包煎蛋。宋爱儿正低头慢吞吞地咽着牛奶,忽然感受到他长久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没抬头。只听他曲起的手指缓缓叩落在桌上的笃笃声。 “明天一早和我起来晨跑。” 她呛了一声,几滴牛奶落在唇角,慌忙用手揩去:“明天?”从前她睡得多死他都不管,怎么对这个上起了心来? 没想到王邈正儿八经地训她:“你看看你,在北京时隔三岔五地和你那干姐姐鬼混,不是打牌到半夜,就是泡夜店到天明。天亮了睡下天黑起,你那一小脸胶原蛋白够这么糟蹋吗?” 宋爱儿心想,有的人也是不要脸到了一定程度:“那你呢?你和狐朋狗友搂着年轻姑娘打桌球到半夜,就是健康生活了?” “所以咱们到了异国他乡,这些坏毛病都得改改吧?”王邈顿了一顿,温柔的阳光下他的眸子仿佛变作了琥珀色,是冰天雪地里最纯净的一点水光,“还有——那是我的事,你少管。” 宋爱儿低头咽完最后一口热牛奶,抬头时已是一副平常模样:“好啊,明天开始陪你一起晨跑。这总行了吧,少爷?” 两人从看餐桌边一路拌嘴到了门外。王邈起先一直耷拉着眼皮静静听她的话,偶尔搭上一句,以刺激她继续喋喋不休下去,直到出了门,漫山的雪光扑面而来。他才忽然蹲下身,检查了一眼她的鞋带,伸手替她系好。 奥勒是北欧最大最完善的运动胜地,在这里,一切所能想到的和想不到的滑雪运动都能被游客体验。宋爱儿是头一次滑雪,好在不恐高,胆也大,一见那些平缓的滑雪场,没等王邈出声就先撇撇嘴:“没意思。” 王邈搂着她的肩膀,一指远处:“那里倒是够刺激。你要是回头哭出来,可没人理你。” 宋爱儿当即咬了一口他的耳朵,作为自己的回应。她这样不在乎,倒是激起了他的兴趣。王邈原先只是抱着陪她玩玩的想法,宋爱儿主动提出要找刺激,他便不再客气。滑雪是个体力活,她先听一旁的教练说完,很认真地问了几个问题,觉得掌握了其中的关键技巧便准备开始。王邈不放心,一直跟在她后头护着。 宋爱儿做了几次深呼吸,低头去看底下白皑皑的一片。这里的天是冰蓝的,蓝得动人心魄一般的纯净。此起彼伏的冰雪山坡,因为空旷而显得格外宁静,游客们的喊声笑声远远地传来,也变得十分不真实。 她又吸了口新鲜空气,闭了闭眼,握紧手里的滑雪杖,往雪道径直下坡。急速变幻的视线里,一片苍茫的白雪被纷纷溅起,落在了雪杖的两旁。宋爱儿觉得脑袋变得空了,很轻松,几乎什么事也不用想。王邈紧随其后,可以控制住速度,不出所料,她在雪道的边界处来了个大翻个,一下子正正中中地甩在了雪堆上面。 宋爱儿摔得惬意,被冻得红红的脸颊正朝着天空。 她闭上眼,又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这里的空气。 王邈撑起一只胳膊,捏了捏她的脸:“没气了?” “讨厌。” “起来继续滑。” “让我歇歇。”她说着,睁眼看冰雪世界里的苍穹。这里是北欧,是瑞典,是只有她和他两个人的世界。在这里,王邈不是王邈,宋爱儿也不是宋爱儿。他们是在英国念书的一对小情侣,因为赶上学校假期,来奥勒滑雪度假。 “王邈——” “嗯?” “你亲我一下吧。”她忽然有些羞涩地笑了笑。 王邈听得笑了一声,不以为意。过了半晌,他发现宋爱儿转过头,正瞪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看他。他的眸子又大又乌黑,这样看着他的时候,还倒映出了身后的一片片雪山滑道。他静静地看了几秒,有些粗鲁地抓起她的头发,扣住她的下颚就亲了上去。宋爱儿也不出声,只是很安静地等待着他把这场亲吻结束。就在她觉得有些失望想要闭上眼时,他的气息却渐渐变得柔和,在她垂落的眼皮上,落下一个很轻的吻。 这个吻里有融化了的血的滋味,她想。 “宋爱儿。” “嗯?” “起来吧。”他起身,把她从雪堆拉起,推着她往另一条雪道走,“走,再滑一次。” 这一次,王邈没有再陪着她。宋爱儿一个人往下滑时,脑袋仍是一片空白,有一种豁然澄清的感觉。她有点明白杜可嗜酒的原因了,人想得多了,总是苦恼缠身。如有一物可以忘忧,当然会沉湎其中。 宋爱儿不记得那天自己滑了多少次雪,只记得从雪道上往下,脑袋一次次地放空。视线里,皑皑的白雪一次次被溅起。她数了数,自己一共跌倒了十七次。好在滑雪服的防护到位,肩头几乎没有淤青。 那天她和王邈闹到很晚才觉疲倦,天空已泛起了酒红色的暮霭,茫茫的雪地里,山是灰蓝色,此起彼伏的曲线温柔无尽。工作人员开着亮一盏小灯的雪车行驶在雪地里。 王邈扶着她站在雪道上端时,叮嘱着:“最后一次了。” 她点点头,转头看他:“王邈,要是从这跳下去,死不了人吧?” “几十米的雪道,如果摔的姿势到位,瘫痪还是不成问题的。”他客观评价。 她摇摇头:“那就算了。” 他的眼睛在暮色里温柔得出奇,似乎闪过一瞬的光亮:“想跳?” “我还没试过从高处往下跳呢。” “我试过直升机滑雪,不是在这里。那里算是世界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大雪覆盖了高山,雪线很柔和,勾勒出的仰角让人控制不住冲动。晚上可以住在滑雪木屋里,全程都有私人直升机护送。”顿了顿,王邈说,“我姐姐很喜欢那里。” 又是这个姐姐。 宋爱儿不知为什么,没听他提起这个女人,心中总是隐约一动。仿佛有什么不对劲的东西在隐隐地发酵着。 这个女人,这个王邈眼中全世界最好的女人。这个女人,这个蒋与榕提起时一丝感情也无的女人。这到底是一个什么女人? “你姐姐……”宋爱儿试探地笑了一声,装作满不在意,“当初一定有很多追求者吧?” “是挺多。” “我猜也是。”宋爱儿见他眉目平和,正望着远处的一片山脊出神,也就敷衍地笑了笑,把话揭过不提。 夜里他们去附近的小酒馆,北欧的小酒馆总是安静得出奇,即使是恋人也总是低声窃语,使人觉得仿佛这一片温柔又静谧的灯光已近永恒。 宋爱儿咂了一口酒,把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过了一会儿才说:“醉不了人。” 灯光中王邈和她对坐着,伸手捧起了她的脸,一边拨开她脸颊旁的长发。她的整个眉目就这样完整地呈现在了他的面前,浅浅的眼褶子,月牙儿似的笑眼,眉毛和酒窝都生得很好看。见他盯着自己,她笑:“又要亲我呀,王少爷?” 王邈笑了笑,松手放开她的脸,神态却是懒散放松的:“老实和你说了吧,宋爱儿。我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嗯?” “我和你……我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他感慨。 “我也没想过。”宋爱儿抿了口酒,酒是微苦的,那苦味像在心窝里漾开了,“一开始你……”她打了个酒嗝,又笑着,“你特欺负人,在巴厘岛那会儿,我是真不想理你。” “后来呢?”他忽然问了下去。 宋爱儿才发觉自己稀里糊涂地险些要说漏嘴。后来呢?总不能说,后来你的姐夫蒋与榕找上我,说要送我一栋楼?她嘲讽地笑了笑,没有将眼底的秘密泄露。 讲究的沉默中,王邈望着她额前的碎发在漾开的灯光里微动。 她伸手撩起长发,终于说了下去:“还记得在海神庙的石岩上,你威胁我的话吗。你说——”顿了顿,她模仿着那天王邈不失嚣张的口气,“你会后悔的,宋爱儿,为了今天的话。”还没模仿完,她先忍不住笑了一声:“我就想看看,到了最后……后悔的会是谁?” 王邈也听得乐了,两人一起拍桌大笑,笑得直不起身,引得周围的酒客纷纷向他们投来目光。 末了,他终于收起了那吊儿郎当的笑:“宋爱儿,明白告诉了你,到最后那个后悔的人也不会是我。” 宋爱儿点点头:“你是王邈,你玩得起。只有你让女人后悔,没有让你后悔的女人。” 王邈也点头:“就是这个理。早明白了,就不会伤心。” 宋爱儿仰头把酒都喝尽了,咳嗽着,好一会儿才能把话说顺溜:“王少爷,长这么大,就没有哪个女人拒绝过你?” 王邈说:“有。” 她来了兴趣:“是谁?” 王邈听得乐了:“在对面坐着呢。” 她指了指自己:“我?” 王邈没出声,只是颇有玩味地盯着她。 宋爱儿想起那时自己有眼不识泰山,错把老板当男秘,释然一笑:“除了我呢?” 王邈说:“还有一个——”她起身抓起酒瓶,打算再给自己倒一杯,洗耳恭听王大少的少年情史,谁知他却是开玩笑一般地问:“宋爱儿你有没有什么姐姐或妹妹?” 她抓住酒瓶的手险些一松,不过片刻,已经回过神,“怎么问起这个?” “随便问问呗。” 宋爱儿慢慢地给自己倒完酒,淡淡说:“没有。” 第二天两人去坐雪地车,宋爱儿这才觉得全身酸痛。好在雪场的风光无限,才上了一个高坡,就看见被大雪覆盖的杉树露出了森绿的枝桠。王邈拉着她下了车,两人漫步在雪地里,惬意又舒适。 宋爱儿感叹:“如果能一辈子都这么走下去,就好了。” 王邈见她低垂着眼,一副因为昨天滑得太疯失了精神气的样子,忍不住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宋爱儿。” “嗯?” “走那看看去。”他揽住她的肩。她仍旧恹恹的,工作人员已牵来了几只阿拉斯加雪橇犬。宋爱儿一见到狗,果然一扫原先的低迷姿态,很快和两条雪橇犬玩在了一起。她仰头,眼睛亮亮地看着王邈:“上来呀。” 在国外的雪场,狗拉雪橇已算是贵族的娱乐。一部雪橇上坐两人,通常由四只或六只强健的雪橇犬牵引,一个人坐在铺鹿皮的椅子上,还有一个人坐在后头雪橇的滑行板上。王邈从前和姐姐来时,常拉雪橇的是纯种西伯利亚哈士奇。 他没告诉宋爱儿,她是除了姐姐外的第二个女人。 宋爱儿坐在鹿皮椅上,冲他眨了眨眼睛:“我还是第一次坐狗拉雪橇呢。” 话未落音,系在树上的绳子已被工作人员松掉,一旦松掉绳子,雪橇犬就会开始向前狂奔。王邈控制住钩子,知道要保持稳定,只有把钩子插入雪地里来停止雪橇。他一边说话,一边观察着动向,冷不防被探身过来的宋爱儿猛亲了一口。 钩子没插入雪地,雪橇犬继续向前奔跑着。前方是一个大下坡,坡度远不适宜于奔跑而下。 王邈用眼角余光打量着,顺势抱住她,两人几乎像滚春卷似的从雪橇上滚下,在雪地里身贴身地打了好几个滚。 等宋爱儿睁开眼时,发现王邈已经躺在了自己的身下。他睁着眼,一张脸陷进了雪里,宋爱儿在那双眸子里看见了倒映着的自己的脸。 慢慢地,她伸手去抚下他的眼皮,直到那双漂亮的眼睛终于闭上。然后她用嘴唇亲了亲:“王少爷,你要是永远这样就好了。” “你想要的东西多了点儿吧,宋爱儿。”他闭着眼,平静地答她。 宋爱儿默然不语,忽然抓起地上的一捧雪,王他的衣领里塞去。王邈猛地从雪地里坐起身,艰难地撑手爬起,咬着牙,颇有几分恨恨的味道:“宋爱儿——”他没说完,砰一声,有一个雪球向他砸来。接二连三的雪球中,他的呼叫声越来越大。 宋爱儿跑出了一定距离,才停住步,撑着双膝气喘吁吁地挑衅:“打不中我就不是个爷们儿,王邈!” 王邈追上前几步,他的步子大,只几步就逼近她。宋爱儿连忙要躲,眼见他手里的雪球越揉越大,越揉越大,是打算正儿八经地报一回仇的样子,她恨不能背后多生出双翅膀来。 没等那雪球砸来,宋爱儿只觉脚后一空—— “啊啊!” 王邈坐在雪地里替宋爱儿揉着脚踝时,唇角勾起的笑容不是不幸灾乐祸的。他力道重,揉得宋爱儿时不时就是一阵咬牙闷喊。 她埋着头的样子像一只鸵鸟,吃了亏,所以变老实了。倒是王邈还不放过她,一抬眼皮:“知道什么叫‘害人终害己’么,嗯?” 宋爱儿眼圈泛红地抬头看他:“你轻点。” 他哼了一声:“我倒是想轻点,你这几天里崴了两次的脚踝,再不这么揉,回去就该肿成馒头了。” 她现在就担心起了回去的问题:“我起不了身,怕怕回不去了。” 王邈刚想叫一辆雪中观景车来载他们回去,只听宋爱儿的声音犹犹豫豫地在他耳边响起:“到了这份上,王邈,你不能不背我吧?” 等王邈把宋爱儿背到了背上,才回过味来,觉着是自己吃了亏。怎么被她扔雪球的是他,坐在雪地里给她揉脚踝的是他,现在背她一路往回走的还是他?宋爱儿乖乖趴在他背上,自己偷乐够了,才假模假样地问了几句。 “王少爷,我不重吧?” 她个子小,瘦得厉害,对于登过山背过重行囊的王邈来说,实在不算什么累赘,偏偏王邈想逗她:“回北京就把肉戒了吧。” 宋爱儿噎了一噎,恨得想在他背上捶一小拳头。 王邈继续不依不饶:“什么?想吃肉?”顿了顿,“那也成,吃完就剁。吃一块五花,扇一顿嘴巴,小孩记吃不记打么。” 宋爱儿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因为隔着厚厚的外套,就像挠痒一般轻巧:“好,回北京就把肉戒了。” 王邈这才说:“别。”顿了顿,“瘦成了排骨的女人,上赶着我也不爱。” 宋爱儿听得很满意,因为她实在不愿戒肉,拿王邈换五花肉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雪地里又渐渐地飘起了雪,小朵小朵的雪花落在他们的发上、衣上还有脚下,王邈背着她,她替王邈吹去落在头发上的雪花。两人一时都沉默了下来,只听见雪地里的脚步声,既沉又实,仿佛一下下地扣在人的心上。 宋爱儿忽然问了一句:“你一辈子都背过谁啊,王邈?” 王邈似乎被她问住了,仔细想了想,倒是一笑:“还真没别人。” “这么说,我捞着头一个。” “嗯。”他敷衍地答她,“头一个。” 宋爱儿不说话了,趴在他的背上,把头静静地靠着,似乎想让呼吸也变得慢下来。真好,她在王邈的生命里,竟然还能占上头一个。至于是什么事上的“头一个”,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你连你姐姐也没背过么?”这样的寂静里,不知为什么,宋爱儿忽然又想起了那个女人。王邈沉默了一小会,才说:“我姐姐是个很独立的人,她几乎用不着别人的帮忙。” “她从来不靠家里?” “我姐念书时每一个同学知道她的家世,她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还把名字都改了。” 宋爱儿想,这样的女人怎么会和蒋与榕遇上?她不敢贸然将话题引到蒋与榕身上,知道那是王邈的禁区。谁知王邈却主动提起了自己的姐夫:“有的人一辈子都没见识过什么钱,一下子娶了个富家女,难免野心膨胀。他不知道,巨大的家族财富几乎是几代人一辈接一辈地积累,才能让后世的子孙安稳享用。我小时候刚会认字,我姐姐就教了我‘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了。” 宋爱儿听懂了,这是《弟子规》里的话。她虽然没念过什么大书,可这几句话还是知道的。 “我真正明白这几个字,是我去新加坡后。那会儿我被我姐当众弄得下不了台,只能听她的话,转去新加坡念书。可我是谁,我是王邈呀,王邈有的是钱。就算那是一比不上海淀区大的地,我还交不了朋友?”王邈似乎想起了自己荒唐的年少岁月,竟然笑了笑,“反正就是烧钱呗。花钱买朋友,买不了真朋友,还买不了假朋友?” “你姐姐知道了?” “她知道。是因为我把老头给的卡刷爆了。”王邈平静地说下去,“我用最后一点钱给她打了电话。” “我姐什么也没说,替我付了帐,没让我在朋友面前丢脸。一转身,我要跟上她,抬头就看见她满脸的嫌弃。她那表情,我到今天还记着呢。她就那么一个字一个字地对我说,清清楚楚地说,‘王邈啊,别跟着我,我嫌丢人。’” 宋爱儿听得心头也跟着震了一震。 “我在我姐面前是真没皮没脸,就这样,我还跟着她。在机场的时候,我陪着她候机,她忽然问了我一句话。她问:‘王邈,你还记得姐姐教你的那句话吗?’” 王邈想着,忽然觉得眼前的视线有点模糊。记忆里,姐姐王懿如是一个温柔又认真的女人。即使他犯了错,她也从不人云亦云地责骂他,而是努力维护着这个唯一的弟弟的尊严。只有在没人的时候——没人的时候,她才会悄悄地把错告诉他。 王邈背着她,感觉肩上沉甸甸的,是她把头垂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她告诉我‘你手里拿的金卡,没劳动,没付出,轻轻松松就得到了。所以这卡里的钱你留不住。’她没说错,一点也没错。我把钱都烧完了,一点也没留住。” “我一分钱都没有的时候,只能跑去打工。” “其实打工有什么。” “我姐姐说得对,太容易挣的钱,也就容易花了。太随便得到的东西,就懒得珍惜。那个机场里的人那么多,来来往往,走了又停。没有人可以像我这样不劳而获。不花一份力气,就比大部分人都过得好。我第一次听说世界上有人饿死,吓了一跳,我以为人人都是有东西吃的。没吃的,长手长脚的,不会自己去挣吗。等我自己给人打工了,才知道,挣钱真是不容易。世上有许多的操蛋玩意儿。” “我姐她……一点没骗我。” “你姐这一辈子,就没做过一件错事?”宋爱儿忽然问。 谁知王邈沉默片刻,却说:“有的。” “她看走了眼,爱错了人,没嫁好。”顿了顿,他继续说下去:“这件事……比什么都错得厉害。” 他们一边往回走,宋爱儿一边趴在他的背上哄诱:“王邈,我的脚没事。明天还能接着滑。” 王邈背着她,顺势捏了一把她的脚踝。 宋爱儿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听他悠悠地问:“真想摔成瘫子?”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第一次来雪场,见什么都好奇。”她的声音钻进他的耳里,可怜巴巴的,“谁知道明年还能不能来。” 王邈接过她的话茬:“今年冬天,等过了十一月我就带你坐直升机滑雪去。雪场人多,你练练手,有什么能来不能来的?” 宋爱儿听得笑笑,没再说什么。她很贪恋这一点无关紧要的许诺。就像初恋的少女期待那永远也等不到的最后一场雪落后的春天。 “王邈,除了被女人算计,你最烦的还有什么?” 他背着她,微微地调整了一个姿势才继续说下去:“还有么,我对一个人好,她却什么都不知道。” 她被调起了好奇心:“你还对人好过呀,王少爷。” 他是真被呛住了,屏住呼吸,好一会儿才蹦出两个字:“当然。” “那你对一个人好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他没好气:“用得着告诉你?” 她嘿嘿地笑着,带着一点卑微的讨好:“瞎听听呗。” 王邈作势要松开她:“再瞎打听就从我背上下来,自个儿在雪地里拱着。” 他把她说得像只小猪似的,她也不生气,乐呵呵地哄着他:“不说就不说,和我较劲,犯得着么?” 王邈没了脾气,又想起她一开始提的话头,于是仿佛讨宠一般地转过头:“你要真想滑,咱们索性多住几天。不过脚踝伤了别再傻兮兮地上场,都是肉体凡胎,有几条腿够你造的?” 她巴巴地问着他:“那我还能在上雪道吗?” 王邈白了她一眼:“伤好了再说。” 宋爱儿说:“其实我还有一个愿望。” 王邈问她是什么。她微笑着闭了下眼睛,才凑到他耳边悄声说。他听后脸上神情莫辨,眼底却有一闪而过的嗤笑,那温柔深深的,被藏在了眼角里。只有笑起的时候,才会漾开一道浅浅的波纹。 他背着她一步步地往一个高坡上走,暮色正沉,宋爱儿紧张地说:“你可得抱紧我啊。再摔一次我非得成残废不可。” 他朝她瞥来斜斜一眼,大约觉得她实在是“给根杆子就往上爬”,可是却没再说什么,只是低低“嗯”了一声。 走到雪坡的最上头,往下望去尽是一片苍茫雪白。王邈咳嗽了一声,沉默了几秒,忽然朝着这冰天雪地的世界大喊:“宋爱儿——” “来,来,再撕心裂肺一点儿!”她给他鼓劲。 王邈拧了拧眉毛,看在她脚崴了的份上,忍了。 深吸一口气,他提高了音量:“宋爱儿——” “不够不够,电影里的男主角不是这么喊的。”她纠正他,“王少爷,你到底看过韩剧吗?” 一个女人“作”起来,是可以让男人发疯的。然而王邈发现自己并不怎么生气,所以只是咳嗽了一声,继续朝着雪谷大喊:“宋——” “宋——爱——儿!”她接过话,感谢自己的名字,喊得奋不顾身,脸上全是晶莹的汗珠。铺天盖地里都是那回声,一声接一声。末了,宋爱儿轻轻咬住他的耳朵,呵气:“要这样喊呀,王少爷。” 他打断她:“叫我王邈。” 宋爱儿于是说:“王邈,就那样喊一声我的名字吧,撕心裂肺的,用尽全力的——让这里的天和地都听见,让杉树上的积雪都听见。让我有一天能把它牢牢地记在心里,反复咀嚼,嚼到头发都白了还觉得有滋味。” 她说这话时,睫毛和鼻尖上都挂着一层薄薄的水珠,睫毛上是融化了的雪水,鼻尖上是冒着热气的汗水。王邈发现她的脸红扑扑的,像是忽然有了生气。这点变化让他的心里一动,之前的烦乱也不复存在。 他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欠宋爱儿那么一声喊。 如果不在奥勒把它还清,就会一辈子记在心里。 他咳嗽了一声,这次是真正的清咳。咳完了,王邈凝视着入眼的皑皑白雪,此起彼伏的雪坡一眼望不到边际,远处有陈雪压断了杉树枝的声音,更远处还有来自世界各地的人的叫喊欢笑,这些声音交错在一起,既乱又安静。 他觉得耳边一下子静了,静得只能听到宋爱儿急促的呼吸声。 “宋——”王邈开口,发了个短快的音,几乎消失在了风里。 宋爱儿的呼吸声也一下子停住。 他扭头看了一眼背上的小姑娘,沉下气,猛地发力。 “宋——爱——儿——” “爱——儿——” “儿——” 那一声接一声的浩然回声把背上的人和呼喊的人都吓了一跳。宋爱儿察觉到王邈的身体有一阵轻微的晃动,等他渐渐稳了,她便也小心恢复了呼吸。 两人都是沉默不语。 最后,她轻轻地开口:“还没有人那么用力地喊过我的名字呢,王邈。” 王邈立马觉出了尴尬,可是宋爱儿上在他要说出那些无所谓的话之前打断了他。 “所以……我不会像忘记别人那样忘记你。” 王邈扭动的脖颈似乎僵了一僵。 “我保证——”宋爱儿在他耳朵上亲了一下,暖暖的,“永远不会。” 她被他背得够了,终于肯自己下来走几步。 王邈嘴上没说什么,却不是打算放她下来的姿态。宋爱儿看到了远远驶来的雪地观光车,连忙晃着他的胳膊:“快,快,咱们坐车去。” 他蹲下身把她放落在了地上,在宋爱儿猝不及防的瞬间又用双手来了一个公主抱,稳稳当当地把她托住。开观光车的司机看得忍不住咧开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等两人在观光车里坐好,他转回头,正儿八经地对着他们做了个挤眼的动作:“Sweet Lovers!(甜蜜的爱!)” 宋爱儿没做声,转头望着一路别致的风景,心里一阵又一阵的甜蜜,全是甜滋滋的味道。暮色霭霭里,她和王邈十指相握,因为累得几乎什么话也不想说。宋爱儿把头轻轻靠在了这个人的肩上,心想,我终于可以好好地睡一会儿了。 可是观光车却很快开到了一处平地上。王邈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用探寻的眼神看了一眼观光车司机。大叔朝他们摊了摊手,显然也并不清楚其中缘故,用他的说法,自己只是听到了指令,要把承载客人的观光车开到这里。 王邈从车上走下时几乎带着一丝不耐烦,他踢了一脚没被铲平的雪,有工作人员快步走来,向他低声地解释着:“Ms.song is waiting for you.(宋小姐在等你。)” “宋小姐?”王邈见对方长着一张东方面孔,直接用中文开问,“哪位宋小姐?” “就是那位刚和您一起去体验雪上项目的宋小姐。”对方犹豫片刻,“我看她一个人在雪场,就问她是否在等您,她回答说很希望见到您。” 王邈回头看了眼宋爱儿,再次确认:“是和我一起的那位宋小姐?” “是的,就是她。” 他脱掉了手上的厚手套,径直朝着对方所指的方向走去,步子迈得又宽又稳:“麻烦你带我见见她。” 宋爱儿在观光车上又靠了一小会儿才醒过来,她发觉王邈不见了。他抽身离开时,她已朦朦胧胧地察觉,还以为他只是下车和人交涉。司机大叔告诉她,王邈似乎跟着雪场的工作人员去见什么人。 她只是怔了几年,立即扶着门下车,一瘸一拐地踩在了雪地里。 因为受力不均,宋爱儿走过的地方,几乎有明显的一深一浅两个小窝。她走得很急,也很快,像是在赶着什么,生怕再迟上一年就会发生天大的事。好心的司机在后头喊了几声,声音似乎被融化在了风里,刚吹到她的耳边,就不见了踪影。 慢慢地,宋爱儿停住了步子。 视线里,王邈的身影越来越清晰。他背对着她,随意地低着头,正和一个年轻女孩说着话。那女孩有一对浅浅的酒窝,眼睛很大,鼻梁笔挺,如果不仔细看,仿佛是迎面走来的另一个宋爱儿。要是看得仔细了,仍有七八分的像。只是她的额头更饱满,笑起来淡淡的,永远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她含笑和王邈说着话,一句接一句,忽然就停住了声。 宋爱儿看着她,她也看着宋爱儿。 最后是王邈出声打破了僵局,他看了一眼含笑的女孩,又指了指宋爱儿,似乎与前者相识在前。 他就那么事不关己地指着宋爱儿,问女孩:“Freda,你认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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