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真霍然瘫软在地,垂着头,肩膀不住的耸动着,他年纪也不大,看起来稚气未脱。一夜间府上满门被抄,想来定然心里生恨。又道听途说,这才走上了岔路。
程昔不忍心见一个十多岁的少年也跟着去死,遂温声开导他,“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你今日当街行刺,想来必然会惊动圣上。届时若有人寻了过来,你必然跑不掉的。就趁着现在,赶紧走吧,以后再也不要回来了。”
“走?我能往哪里走?我家都没了,爹娘和兄弟姐妹们全部都死了。我还能往哪里走……”颜真说着,声音透着几分难以言喻的沙哑。
明明是一个人的错,可却不曾想连累了一大家子人。在京城这种权贵之地,人人都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即使只是半点行差踏错,也有可能引火烧身,惹得灭门之厄。
“你如果心里只有仇恨的话,那一辈子都不会活得开心。世间上还有很多美好,又值得你留恋的东西。你又何必把自己往死路上逼?”
颜真抬起头来,使劲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坐在程昔身侧,闷声闷气道:“我只觉得我是应该要报仇的,除了报仇之外,我不知道我能够做什么。我虽是庶出,可颜家对我有教养之恩,我若是不替他们做些什么,就是死了也不甘心。”
他又侧过脸来望着程昔,问道:“小郡主,你是第一个跟我说这种话的人。在家我就是庶出,上头有好几个哥哥姐姐。在官宦人家,庶出的孩子基本跟奴才没什么分别。讲句实话,我也不喜欢我那个姐姐。可她又毕竟是我姐姐。”
程昔暗暗叹了口气,大户人家里头这种事情也是难免的。自古以来就是嫡庶有别,顾家还算是开明的,还让顾明漓同顾明潇几个在一处儿,若是在旁的勋贵人家。庶出女儿哪里敢跳起来跟嫡女叫嚣。
她见颜真似乎并不是非得报仇雪恨不可,只不过是出于血脉相连。遂从旁开导他,“既然你现在也知道了事情的真相,那便放了我罢。我不会同旁人揭发你的。”
说着程昔从自己的手腕处撸下一只玉镯子。想了想,又摘了耳坠子,以及发间的珠钗,单单只留了一个顾轻言送的。其余的都一股脑的塞到颜真怀里。
程昔这才像是大松口气似的,缓缓道:“这些你都拿去吧,就当是路上的盘缠。你年纪还小,有些事情不该由你承担的。日后寻个地方落脚,隐姓埋名的生活,远比你送死要好。”
颜玉手里捧着程昔给他的东西,足足愣了有半刻钟。他也并非不知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境况。就因为心里清楚,才觉得程昔所言的确诚恳。
如此,他将东西都收好,这才拱手冲着程昔道:“多谢嘉清郡主开导,我现在知道要怎么做了。”
顿了顿他抬起头来,似乎还要点住程昔的穴道:“如此,便再委屈郡主一下……”
话音未落,就听见外头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颜真精神一震,慌忙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手攥紧长剑,挟持着程昔就从后面窜了出去。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响,伴随着高举起的火把,乌泱泱的一群人正往这追来。颜真原本就受了不轻的伤,又扛着程昔走了那么远的路。眼□□力渐渐透支,可仍是咬紧牙关,带着人往远处逃窜。
前面就是一处悬崖,已经避无可避了。
耳边突然传来一道破风声,一支羽箭贴着耳侧划了过去,程昔吓得牙齿咯咯打颤,努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想要往边上逃窜,可脖颈处横着一把长剑,颜真死死将她禁锢住,想来并没有放她走的意思。
“表妹!”
顾轻言上前一步,一脚将先前擅自放箭的部下踹倒,这才伸出一臂目光灼灼地盯着颜真,“你已经跑不掉了,还不放下手中的人质,速速投降,我还能饶你一个全尸!”
程昔在听见“表妹”这个称呼时,心里一个咯噔,暗想“坏了坏了”,这下身份隐藏不住了。
果不其然,颜真攥着长剑的手猛然加重两分力道,轻薄的剑刃立马割破程昔柔嫩的肌肤,有些温热的液体缓缓流了下来。
“你骗我!你不是嘉清郡主,你是永宁县主,是顾家的表小姐!”
程昔艰难万状的吞咽着口水,勉强冷静下来,轻声道:“冷静,冷静,这事我可以解释的。眼下我表哥已经带人过来了,你定然跑不掉了。既然你已经知道事情的真相,不如放了我。我必然会保你一命。”
“放屁!你以为我还会再相信你的鬼话!”颜玉满脸怒容,劫持着程昔往后退了两步,身后就是悬崖。
“别动!”顾轻言看得目眦尽裂,厉声道:“你放开她!有什么事就冲着我来!”
颜真攥着剑的手都在抖,很显然他也很怕死。可又担心自己一将人松开,立马便会被箭羽扎成马蜂窝。连声音都打着颤,“你……你不要过来。我真的会杀了她!把兵器都放下,快点!”
“全部都把兵器放下!”
顾轻言微侧着脸,对着身后低声吩咐,随后率先将手里的长剑,当着颜真的面松开了手。
“现在可以了吧?放了她,否则我定然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颜真犹豫不决,身后是悬崖,而眼前是乌泱泱的士兵。他自己又受了重伤,今日定然是插翅难逃。
“只要你放了我,我保证不会让他们伤害你的。”程昔轻声道。
“我不会再信你的话了,你们顾家的人,没有一个好东西,我要杀了你,为我全家报仇雪恨!”
颜真咬牙切齿,说着抬起手中长剑,要一剑穿了程昔的喉咙。
千钧一发之际,顾轻言迅速用脚尖踢向地上的长剑剑柄。程昔只听耳边传来“铮”的一声脆响,颜真手里的长剑迅速脱手,直直掉落了悬崖底下。
他自己也像是收不回力气,整个人往后一倾,脚下就踩了空,直直往后跌去。伸手一拽,就将程昔也拽了下去。
程昔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几乎来不及多作反应,整个人就倒了下去。一种无力感迅速蔓延至全身,就同上一回在皇子府溺水时,一模一样。
忽然有人自上拽住了她的手腕,立马阻止了她继续下降的动作。顾轻言大半个身子都横在悬崖下面,一手拽着程昔,一手拽着悬崖壁上的歪脖子树。
“表妹,你别怕,我一定会救你上来的!”
顾轻言的声音听起来极其沉稳,莫名就让人有一种安全感。程昔七上八下的一颗心,总算是平静些许。可眼下的情形仍然不容乐观。
“表哥……”程昔话才一出口,有几滴温热的液体落在脸上,她微微一愣,抬眼就见鲜血顺着顾轻言的手臂,缓缓流了下来。他也受了伤。
那棵歪脖子树也忒细了些,承受一个人的体重已经足够勉强了,何况还是两个人。站在悬崖上面的士兵根本不敢靠近,因为悬崖边上的石头已经裂开了一条缝儿,若是再有人踩上去,必然要直接坍塌了。
“表哥,你放下我罢。”
程昔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一般,昂着脸一字一顿道:“表哥,放下我罢。”
“说什么傻话?你跟我一起出来的,就一定要一起回去,我还要八抬大轿,十里红妆迎娶你过门。”
程昔摇头,“你的心意我已然知晓了,也许就是没有缘分罢。我一个人死,总比我们两个人死要好。外祖母年纪大了,以后我不能再在她老人家跟前尽孝了。”
她见顾轻言无论如何也不肯伸手,遂挣扎着从发间将顾轻言今日给她买的珠钗拔了下来。随后狠狠往顾轻言的手背上插了一下。鲜血立马就冒了出来。
程昔以为这样,顾轻言必然要吃痛松手,却不曾想,他竟然如此固执,无论怎么样都不肯松手。
“表妹,既然你想要死,那就一起死罢。”
伴随着顾轻言的最后一字落下,歪脖子树发出一声断裂的声响,两个人的身形一齐落了下来。
耳边的风声刮得面颊生疼,程昔整个人失力般的坠了下去,可在下一刻,有双手臂将她一把拉了上去,随后就被顾轻言紧紧地护在怀里。
要么怎么能说是福大命大,悬崖底下居然是汪泉眼,这下有水流的缓冲,二人才不至于摔得粉身碎骨。可冲击的力道也不容小觑,程昔脑袋一闷,口鼻迅速被水流淹没,意识骤然被切断。
待她再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处石洞里,身上还盖着顾轻言的衣裳。程昔缓缓坐起身来,脑袋还有些昏沉,她捏了捏绞痛的额角,好容易才认清了眼下的情形。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顾轻言踉跄着从外头走来,单膝压在地上,手里捧着用树叶盛放的清水,一手揽住程昔的后背,将树叶贴近她的唇边,“表妹,现在处境艰难,你也别讲究许多,先喝点水润一润喉咙。”
不说还好,一说程昔立马就觉得喉咙跟火烧似的,一阵闷疼。她倒是不计较这许多,就着顾轻言的手,将水喝干,这才伸袖擦了擦唇角,问道:“表哥,这里是哪里?”
“悬崖底下,我也没有来过。”顾轻言将地上的衣裳捡了起来穿在身上,肩头还映着一大片血迹。他也不甚在乎,见程昔的脚踝处在坠崖时磕破流血了。想了想,从腰间将荷包解下,从里面挑挑捡捡,选了几味止血的药材覆在程昔的伤口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