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你们这个基金救助的是失学女童——懂不懂什么叫失学?一个贫困家庭,儿子在县城里读书,女儿很可能在农村老家忙着搂草割稻谷。割完稻谷直接送去打工嫁人,中考都没得参加。十六生孩子,十九就已经就是两个孩子的妈了。你跑到学校里去看了看,那你当然只能看到一个贫困男生在读书啊!你觉得不资助这个19岁的高中男生叫残忍,那么你TM的连看都没看到那些想读高中却被父母嫁掉换彩礼的女生,算什么?你活在中国,能说出‘根本就没这么多女生需要救助’,你TM的就不配去做女童救助!”
而后教授忍无可忍的摔了杯子,跟他打了起来。
在警察局里做笔录时,教授先是一言不发。
后来却不知想到了什么一般,开始激动的要求警察“如实的”记录他每一句话。
他把自己跟人灵魂互换的事和盘托出——并告诉警察,时间已经快要来不及了,社会的秩序将被彻底打乱。男人终将变成女人,富者终会变成贫者,欺压者终会变成被欺压者,牺牲他人者将会变成被牺牲者——施害者终将受自己的害。
冥冥之中有一股意志信仰绝对的公平,它终将通过打乱灵魂的方式,逼迫全人类作出改变。
但他不懂得人类的本性,终将以善意铸恶果,大混乱时代势必定到来。
然后他痛哭崩溃着说——他不能变成贫困失学女童,初中毕业就订婚,十九岁生两个孩子,一辈子困在家务辛劳中。这样的社会需要他这样的研究者去揭开规律,为建立新的秩序施政献策。他肯定能在这个时代作出最杰出的学术成果,青史留名。
警察当然觉得他是个疯子,就顺着他的话安慰他,“现在男女已经很平等了,变成女人也没什么可怕的啊。而且教授您自己好像就是贫困山区考出来的吧?如果能重回十几岁的年纪,那多好?现在考出来,可比你那个年代容易多了吧?”
教授忽然抬头恶狠狠的盯着他,声嘶力竭的控诉,“为什么交换的不是你?明明你受益得比我更多,我什么都见过,而你才是根本什么都不懂。就算有人该被重新教育,也是该是你这种人吧?!”
。
“意识到自己可能变成受害一方,”郑莹颖冷笑着,“他可比真正的受害者暴躁多了。”
苏禾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沉默不语。
孟周翰却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精致利己主义者嘛,牺牲别人时,劝别人顾全大局的姿态要多优雅有多优雅。轮到自己了,那肯定跳得比谁都难看。
但是——
“重点不在这里吧。你就完全不在乎他留下的‘预言’吗?”
第63章 天降正义(五) “我可不觉得这是什么……
苏禾并不是很在乎——因为想也知道, 她连独立于物质的“灵魂”是个什么概念都不清楚,而“对方”却能任意的把人的灵魂从一个躯体里转移进另一个躯体里。
他们之间的能力根本就不在一个层级。目前为止,对方对她而言根本是“神”一样的存在。
她在乎有用吗?
但另一方面, 她其实又很在乎。
因为对方技术上也许逼近“神”, 但思想上目前看来无疑还是“人”的层次。倾全社会之力,也许用不了很远的将来, 就能破解“它”,或者至少把它从神秘学的范畴降维成科学或者社会学的范畴。
如果更进一步, 人类不仅理解了“它”, 甚至还理解了灵魂转移的技术……
到那时, 恐怕必然要有一次关于“接受”还是“反抗”的大抉择。
必定伴随着社会大动荡和思想观念的剧烈变迁。
她肯定也逃不过。
从自身的爱憎出发, 她当然不喜欢这东西。
她学业有成,爱情稳定, 前途明朗,并且人生追求明确。父母同学朋友全都是好人,大部分人现状都还算安稳太平。他们生活在富足安定的社会里, 每个人对未来都有期待和追求。只要社会安定的运行下去,便必然能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就算未必能在到达生命终点前实现自己的理想, 想来也不至于会留下虚度光阴的懊悔。
……郑莹颖说“阶级软弱性”, 没错, 她也有。
她认为一切生活富足平稳的人, 都有软弱性。都恐惧动荡, 抗拒手段激烈的“革命”。
但, 既然都说是“软弱性”了……那她当然是知道的, 这个世界上还有为数不少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并且他们遭遇的苦难,诸如战争、贫困、饥荒等大概率根本就不是因为他们自己的过错。而是因为某些霸权主义国家的操控和剥削——他们所遭受的苦难背后,也许并不止对应着受益的霸权国家和跨国公司里那些强权者, 或许还有一个个平庸幸福不曾对他们作恶却也从他们遭受的苦难中获益的人——而这些人甚至很可能完全不在乎世上还有另外一群人。
同样生而为人,仅仅因为出生在不同的国家,处境就有云泥之别。
更不必说那些为一己私利而肆意剥夺他人性命,令无数人深陷战争的真正恶人。
凭什么他们不能让对方尝一尝他们的苦难,凭什么他们就不能品味一下和平饱暖的滋味?
甚至就算是在她所生活的这个国家里,她所拥有的一切就当真是公平的吗?
苏禾很清楚,尽管她把孟周翰称作中彩票的人,但实际上她自己何尝不也是个中彩票的人?
就像那个教授说的一样。她虽然生为女性,却出生在江城这个经济发达、观念开明的大城市里。从小享受着这个国家最便利的城市生活,最发达的基础设施,最优质的教育资源,最优渥的社会福利,并且还受益于远超其他地区的公共治理水平。
她的父母虽然不是什么豪富,但也工作稳定,在这个房价高企的城市里有着很不错的住房——这就已经超过绝大多数来到这个城市里奋斗的人了。
……这些莫非是靠她自身的能力和努力获得的吗?不过是因为投胎彩票罢了。
孟周翰说,灵魂互换是一次投胎洗牌。
这么说,其实多少有些不对头——毕竟她都读到博士了,肯定也付出了很多努力。可是话又说回来,莫非她就没见过比她更聪明更努力,明明有意愿,却因为家庭条件而无法读这么高学历的人吗?
所以苏禾心底其实多多少少的认同的,“投胎洗牌”也有其公正性。
因为投胎而获得的,因为灵魂互换而失去……她莫名的,其实是能接受和认同这种逻辑的。
哪怕是发生在她自己身上。
但她还是认为不对。
邓瑞金同志说,我们要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先富带后富,最终实现共同富裕。
这个社会有时必然会走上这么一条路,总有一些地方比其他地方更先实现“平等”。
但初衷,却是为了共同富裕。最终的目标,是实现所有人的平等。
虽然说目前显而易见的,先富并不想带后富。甚至不止先富——整个社会里每个人都在忙着“爬升阶层”,而爬升阶层的本质是什么?是认同阶层的合理性,至少也是服从于阶层的存在,社会主流想的都是甩开自己出身的这个阶层,踩着竞争者的尸骨爬上去,最好能顺脚把竞争者蹬下去。然后恨不能在脚下铸一层透明的天花板,阻止别人爬上来。一面继续向上,一面享受自己脚下有人的优越感。
……郑莹颖想必就是被类似的风气给气坏了。
她一直都是个小疯婆。
读大学时进了学生会就批判学生会的官本位,从内部攻不破,就进校报继续批判。
一毕业,怀抱着理想和高洁当上记者,结果入职第一访就先发现“车马费”这种成规矩的,说是软性腐败实则比硬腐败还硬的权力腐败——因为记者握着笔,笔锋转个弯就能翻云覆雨操控舆情。他们骂权力是监督权力,权力想规范一下他们就成了牵制新闻自由。腐败者给自己披上了神圣不可揭穿的清高外衣。
她为此直接反了天,第一稿就是要自查行业自身的腐肉,要动所有记者的腐败饭碗。于是入职不到一个月,就被发配到大西北的社会新闻部,天天跟农户菜贩缺斤少两,大仙梦游神婆超能力打交道去了。
何况……她甚至不止工作的起点在最穷苦的大西北,她学生时代的转折还是在最富有的江城的财富汇集的私立贵族学校。
所以苏禾完全能理解她——明明都被磨平棱角,老老实实回江城做体面安定但她根本就不想做的财经记者了。怎么一发现有“灵魂互换”这种东西,就瞬间掀掉身上那层山静日长我还能忍的外皮,要暴起革命了。
可是,这个社会也还有另一面。
这个国家的政策演变是有脉络可寻的,就算是苏禾这种相关知识有限的理科生,也能凭借自己的见闻归纳出一些东西。社会的风气姑且不论,至少决定这个国家前行方向的意志一直都不曾丢失自己的初衷。虽然不能一步到位,却一直都在稳步的推进公平。
苏禾记忆中,上个世纪60年代,就已经有牺牲在援助偏远少数民族地区任上的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