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第一次在他眼前流泪。
他一直以为任何事都无法刺痛她,因为她看上去就是有那么皮糙肉厚,浑身是刺,就像沙漠里一颗总也晒不死的仙人掌。
可原来,他也是能伤害到她的。
第38章 初恋(三) “那么,他可能已经消失了……
曾经有一段时间, 苏禾身边的人纷纷来向她倾吐感情问题。
具体都倾吐过哪些问题,苏禾已经不太记得了——因为根本就是些不值得去耗费心思思考的事,无非就是对方一大堆毛病终于积累到了爆发点, 或者怀疑对方劈腿, 家长反对他们在一起……之类。归根到底都是“要不要分手”的问题。要分的理由显而易见摆在那儿,不分的理由无非就“这么多年的感情”或者“拖一拖也许有转机”之类。
苏禾的真正想法是——不要问, 问就是分手。
但当然她很少这么说出口——一开始的时候她确实认为她们是来向她寻求情感建议的,不过很快她就明白她们其实只是想找个人倾诉一下心中烦闷。至于具体该怎么办, 她们其实都有自己的惯性。
所以正确的做法是, 听着, 安慰几句, 再岔开话题带她们去减减压散散心。
她其实不太理解,人类为什么会爱上一个让自己感到痛苦的人, 为什么要纠缠在一份痛苦又琐碎的感情里。
在她看来,相爱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只要看到他就会满心欢喜,只要抱抱他就能得到安心抚慰。哪怕全世界都是狂风骤雨, 他的笑容和怀抱里也是艳阳晴天……当然就算不是也没关系,相互扶持的走在风雨里, 便能不畏艰难, 乐观的微笑面对, 共同搭建遮风避雨的住所, 最终走出泥泞。
她遇到的就是这样的恋人。
她当然没自负到认为, 这是爱情唯一的模样。
可是, 如果爱情不但没有让相爱的两个人对未来有更美好的预期, 推动他们的人生走上更好的路途,反倒是爱情本身成为他们人生中最大的风雨,令他们满身泥泞, 沉重难行……那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是遇上了对的爱情、对的人吧。
分手不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吗?
毕竟,爱情并非人生中必不可缺之物。
唯有美好,才是它值得向往和追求的唯一理由。
可是……
他说“不要再吊着我了”。如果她不能接受,那么不如“分手”。
她和对她的喜爱,已经开始令他感到痛苦。
她不应该在这里哭,苏禾想,眼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她应该冷静下来,分析思考,应该去跟他沟通,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案。
——首先,她肯定有过错。明明知道他当下的自我认知,还不知犯什么糊涂,非要去找“时小凡”。
……
她真的是想要解决问题。可不知为什么,一旦开始反思,眼泪就越是汹涌的流出来。
她的理性跟感情之间发生了巨大的撕裂。她却分辨不出,究竟是哪一边出了差错。
不知过了多久,外边传来敲门声,伴随着一声低低的,“我做好了晚饭……你出来吃一点好不好?”
苏禾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刚刚居然又睡过去了。
“……嗯”她闷闷的回答,“我马上就出去。”
外面灯火通明——明明感觉自己睡了很久,实际上还不到九点钟。
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熬得稠稠的鸡肉粥,配一道清炒菜,一道外带的烤叉烧。
鸡肉粥里有细细的姜丝,她悄悄的挑出来想丢掉,又觉得刚刚吵过架她还这么明目张胆的挑食,好像有些滑稽。他却已经把自己的碗推过来,“……夹到我碗里吧。”
苏禾愣了一愣。
他就说,“没有时间提前腌,不加姜丝会有肉腥味。盛的时候我有留意给你挑出来,但还是没挑干净。”
苏禾就默默的把姜丝挑给他。
他垂着眼睛,面不改色的吃掉。吃完喝一口水,说,“你不要这么看着我,我还是能吃一点姜的。”说着就又喝了口水,脸上肉眼可见的开始发红,额头上有细细的汗水冒出来。他咋着舌,“但是时小凡的舌头好像确实不太能吃姜……好辣啊!嘶——”
苏禾:……
苏禾就起身去给他倒了杯冷鲜奶去辣。
孟周翰:……
两人各自闷不做声吃着晚饭,不知谁先忍不住吭了一声。而后就各自压制不住,掩着嘴笑了起来。
心里难过其实根本就没有化解,笑声中她的眼圈也会不时一红。
但心情就是这么复杂纠缠着,笑也是真,难受也是真。
到最后,也只是纠缠做一声叹息。
吃过饭她起身收拾桌子,准备洗碗。他就说,“你先坐在那儿吧。”见苏禾还是要起来,就又强调,“坐下。”
苏禾就坐在那儿,看他一米八几的个子窝在仅容转身的小厨房里洗碗,用逼死强迫症的方式把洗好的碗碟摞成一坨。
——洗完之后,就回身盛了一碗热腾腾的姜红糖煮荷包蛋给她。
苏禾:……?
孟周翰就说,“我翻过备忘录。姜红糖给你暖手脚。荷包蛋是道歉用的。”
苏禾看着那乌漆墨黑的一碗——其实也算不上黑暗料理。姜、红枣丝和糯米茶在熬煮之前应该煸炒过,带着微微的米麦和红枣的焦香味。荷包蛋则应该是先塑好了形才加进去煮的,卧在黑红的汤汁上,像一朵雪白的云。
她和时小凡当然也不是没有吵过架。
就算不争吵时,也难免会有这样那样需要对方迁就的时候——比如工作室里聚餐他喝了酒,半醉不醉的回到家。向她解释着自己推拒不过,只喝了一点,就歪在床上睡成烂泥。需要她把他的腿抬上去,脱衣服、盖被子,半夜起来倒水给他喝……
每到这时,第二天一早他就会非常自觉的起床做早饭——当然平时也多是他来准备早饭,但众所周知他对吃非常的敷衍和能将就,可以买就绝对不会自己做——亲自下厨去煎几片馒头面包培根荷包蛋,腌个小凉菜,熬个粥,确实就是很诚心的认错道歉了。
……有时苏禾会忍不住想,他讨厌做饭这个缺点,真的是恰到好处。
她是个过于粗心的恋人,而他偏偏又过于习惯自省,过于擅长一个人抗问题。正需要有这么一个“安全词”,来提醒她,他在感到愧疚。
如果也有一个近似的安全词能提醒她,他正沉浸在苦闷中就好了。
这样,她也许就不会像这次这样,不知不觉间就把他弄丢了,却还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她捧着碗不知不觉鼻头又一酸,忙把眼泪憋回去,却听他说,“在我面前哭没有关系。”
“……”她却已经把眼泪给咽回去了。
他就问,“为什么要关上门?不过就是流眼泪罢了,明明就是我说错了话,理直气壮哭出来抗议,不好吗?”
苏禾反倒笑出来,“哭算什么抗议啊。”
“情侣之间,哭是很正经的抗议……大部分女人都会在男朋友面前哭。”
苏禾:……
“并不是想抗议,只是难受而已。”
据说压力长久得不到释放,会在体内集聚很多令人焦虑、紧张、疲劳、烦躁的化学物质。而眼泪能把这些东西带出体外,让人感到好受些。所以归根到底,流泪是一种自疗程序。
但是看别人流泪——看喜欢的人在自己面前流泪,肯定会让人抑郁焦虑吧。
所以,哭是一件私底下默默的哭,也不会影响疗效的行为。反倒是在别人面前哭,会制造新的压力。
怎么做比较对,也就一目了然了。
……当然这种说法好像也没特别的研究数据支持。
但可能是先入为主吧,反正她也认可了这么多年了。
孟周翰说,“对不起。”
苏禾笑了笑,没有回答——虽然已经没那么难受了,但她脑子里其实依旧乱乱的,不知该说些什么。
孟周翰说,“难受了也可以在我面前哭。我没有时小凡那么细心,很多情绪你不当面表达出来,我很可能就忽视了。还以为根本就没问题。”
“……你就非要强调‘你’和‘时小凡’吗?”
“因为不强调,你根本就意识不到,我不是他,我不想当他。”
苏禾的眼泪到底还是啪啦啪啦滴落下来。
孟周翰心口就又缩了一缩,想抬手帮她擦一擦,却到底还是克制住了,只把纸巾推给她。
苏禾捂着眼睛,默不作声。
“把我当成另一个人,你也许会好受一些。”孟周翰说。
苏禾心想,是啊——只要把他当成另一个人,另一个截然不同、毫不相干的人,一切逻辑立刻就会通畅起来,她也根本就不会因此受伤。
可是,如果非要把他当成另一个人,那么就必然得有人出来解答这样一个问题——
“……那么,小凡呢?我的时小凡呢,他在哪里?”
如果这个外人占去了时小凡社会学上的身份和生物学上的身体,那么,时小凡在哪里?
孟周翰不由攥紧了手指,强迫自己无动于衷,“可能在我——在孟周翰的身体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