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你。”
“这一代的街道都在去年底依原样重建,那边圆环近旁的建筑都是用废墟中可以重新使用的石材复原的。”兰波说着放慢机车速度,靠边行驶,容弥雅能看清道路环岛旁的情状。
弥雅安静地注视一层玻璃外的景色。
转出圆环,残破的建筑物逐渐增多。有被警戒线围起的废墟堆,一墙之隔就是修缮一新的小房子,闪亮的橱窗后在卖的是弥雅没见过的东西。他们驶过焦黑的教堂双塔,她辨认出来,这就是她在改造营边沿,透过铁丝网看到的小小黑色三角。
“要不要下车去看看?教堂墓地旁边还有个相连的小花园。”
弥雅想拒绝。但转过街角的一对母女吸引了她的注意力。穿着与母亲同样朴素的灰色连衣裙的小女孩一手拿着冰淇淋,另一手牵着红气球。与女孩同行的女人看上去很年轻,也许那不是母亲,是姐姐。她轻轻从后环住女孩肩膀,防止孩子走到人行道边沿,动作非常自然,就好像已经这么做过很多很多次。
兰波什么都没说。他拐入街角边沿,关闭电源,等待片刻,才回头露出令弥雅感到烦闷的微笑:“走吧。”
车门打开良久,弥雅都没挪动一下。
“这里人不多。不信的话你可以探头确认。”
“这和人多不多没有关系。我不属于这里。”弥雅垂头看向身上陌生的浓绿连衣裙,“我穿着这件衣服,像披着一层随时会掉下来的皮。”
兰波歉然垂头:“打扮会影响心境。尤其是制服。所以哪怕只有偶尔的一次,我也想让你感受不穿制服是什么感觉。但由我的立场而言,给你买任何东西都不妥当,所以我拜托了汉娜小姐,请她找出合适的旧衣服。”
“这点你已经解释过一次了。我……我只是不想下去。”
兰波撑在车门上,略微向弥雅的方向俯就,声音压低:“没有人会知道你是谁,你曾经是谁。这是车身上挂的是私有标牌,不论是我还是你都没有穿制服。在他人眼里,我们就只是——”
他停顿了一下。
弥雅嘲弄地笑起来:“我们看起来就只是?”
兰波有些狼狈地转向车头方向,唇边现出苦笑:“我不想说是兄妹。但不管怎样,没有人知道我们是谁。弥雅,来吧。”
也许是感觉扳回一局,弥雅终于从车内钻出来。她缓慢地打量四周,不漏过任何一处,像在确认是否有能够隐藏敌袭的死角。最后,她看向只剩下双塔部分的教堂,抬头仰望,没什么起伏地说:“你不怕我借机潜逃吗?”
“我相信你不会这么做。”
“你的信任可真廉价。”
兰波走在弥雅身侧,并没有被她的刻薄话冒犯,而是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只剩下残垣的教堂前厅:“那里有座纪念碑雕塑。”
“我不想看。”
“没有人规定你一定要去看。”
弥雅瞪他:“是我的错觉吗?你今天……感觉很奇怪。”
兰波摘下帽子压到胸前,垂睫微笑:“着装会影响心境。也许确实如你所言,我有点过于放松了。”
“所以你现在是米哈尔,而不是兰波——”弥雅硬生生将“教官”咽了下去,不安地审视周围是否有人察觉。
“可以这么说吧。现在叫我米哈尔的人也不多了。”
“比如谢尔更警官?”
兰波看向弥雅,似乎因她的口气而感到惊讶:“卡塔丽娜·谢尔更的父亲曾经是我父亲的朋友。但和我不一样,谢尔更一家没有离开这里。”
弥雅抛出自知愚蠢的问题,也许她在等待一个别的答案:“谢尔更警官的家人怎么样了?”
“现在只剩她一个人了。”
弥雅陷入沉默。她没有问谢尔更家选择了哪一边,又或是为什么只剩下卡塔丽娜。
一对老夫妇相携迎面而来,向兰波和弥雅颔首致意,善意地微笑。
皮肤下的潮骚变得喧嚣,弥雅下意识揪住了兰波的衣袖。
兰波回老夫妇一个礼貌的微笑,等到他们擦肩而过,走远到不可能听见与弥雅的对话时,才平静地说:“你看?他们并没有觉得你格格不入。”
弥雅吞咽了一下。她缓缓地松手,向旁挪了半步拉开与兰波的距离。
教堂后的墓地似乎从轰炸中幸免于难,或者说,即便真的被击中,碎石和地面的凹陷也被攀附的苔藓和藤蔓遮盖。
“埋在这里的人的亲人也都死了,所以没有人来扫墓。”弥雅俯身试图辨认地上石碑的文字,非常坦然地分享推论。
兰波谨慎地反驳:“偶尔还是会有人来的。”
“福利院后的树林里就有一座小礼拜堂,旁边就是没能长大的孩子们的墓地。”弥雅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说这些,“那时候,我喜欢在那里散步。”
“你不害怕鬼魂?”
弥雅想了想,噙着略带嘲讽的浅笑说:“开始有些害怕,但是后来发现,可能还是活人更可怕一些,回想起来就不害怕了。”
兰波闻言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弥雅渐趋平缓的心境再次皱成被石子击中后的水面。她向前走了两步:“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当然。”
“为什么你……”弥雅发现说出口比想要难上许多倍,深呼吸了一下,才终于说下去,“为什么你可以对我保持和之前一样的态度?”
“你不希望我这么做?”
弥雅下意识抓紧自己的手臂:“不是的。但是我不明白。”她回头,像看见什么刺目的东西似地眯起眼睛,失色的嘴唇颤抖了一下,并非提问,而是以难以置信的口吻陈述:“你不觉得我脏。”
“弥雅。”兰波以叹息的口吻念她的名字。
“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那个时候你哭了?”
兰波宛如预先知道到她迟早会问这个问题,认命地迎接这个时刻,涩然勾唇:“因为那时我意识到,我的想象太浅薄了。我想象不出你还可能经历过什么,也永远不可能真的体会和你同等的痛苦。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我说了很多只会给你徒增痛苦的话。这么说吧,那时我惊慌失措。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为你做些什么。”
他描绘着自己的失态,眼神却不躲不闪,口气有种筋疲力尽后的平静和泰然:
“我为自己的无能而哭了出来。”
第8章 零下八十
弥雅的反应很平淡。不论兰波给出怎样的答案,她都只会耸肩:“是吗?但我本来就没期望你为我做什么。”
兰波无措地捏紧手中的帽子。
很少有人能像他一样坦诚。向他人剖开自己需要莫大的勇气,但他敞开的姿态未必能换来对方同等的毫无保留。至少这一次,弥雅没有接过他递来的言语之刃。她表现得无动于衷,只有他是个老实坦白的傻瓜。
从兰波混合了错愕与失落的表情中汲取了扭曲的快慰,弥雅脚步轻快地继续向前走,像在跳房子,交错步伐,踏上一块块石板,遵循每个格子里不存在的数字顺序,从小到大。
1,2,3,没有枪声的清晨,她和谁牵手一起蹦跳着矮身跑过街垒。如果撬开墓地的地砖,是否会打开通往地狱的入口,走下去就能找回那时的同伴。一,二,三。
4,5,6,在星夜穿越埋有爆炸装置的无人区,不能踩中有石刻的地砖,那是鬼牌,抽中的人要拿着监测装置走在最前面。
7,拉下阀门,8,自动校准目标,9,扣动扳机。
再一次从1到9,第一个暴雨的午后,她短暂成为谁的姐姐,而后谁都不是。第二个细雨的黄昏。你有罪,必须赎罪。我有罪,所以遭受惩罚。第三个滂沱的夜。我要告发您。你去啊,没有人会相信你。9之后游戏并没有结束。晴朗是雨天。教官,您是喜欢我的对吗?当然。转多云也是雨天。教官,我可能爱您。我知道。没有您我活不下去。那我死了你岂不是要给我陪葬。13日正逢周五。您还是先一个人去死吧。阿廖沙,阿廖沙,阿廖沙。没有写了13的格子,13是不祥的数字,3个6也是恶魔的徽记,3的两倍是6,要怎么将6因数分解。其实每次她都在内心计数,但总被3和6夺去心神,从来没能数清楚到底几次之后才会结束。
挣开双眼,轻轻跳过墓园出口的铁门槛,弥雅背着手驻足回头。
兰波略微加快脚步跟上来。
附着在弥雅身后的絮语的数字像见到强光的亡灵,瞬间被驱散。
她仰望他,露出坏心眼的微笑,像要嘲弄他刚才的无言以对。但最后出口的是:“谢谢。”
兰波愕然瞪大了眼睛。
弥雅竟然有些遗憾,她手里如果有相机就好了。若能把兰波这一瞬间的表情捕捉下来,那么以后当她因为他的无懈可击而感到恐惧的时候,就能拿出来看一看,想起他也只是一个人。
“弥雅?”
她又已经走远了。
塔楼的入口铁门封闭,但悬着参观标识,手写的标牌上有个箭头,指向售票窗口。弥雅走到售票亭,今天周一不开放。
“不凑巧,但也没办法。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在塔顶看到的风景值不回爬那些台阶花费的力气。”
相似小说推荐
-
学习让我貌美如花 (傅烟雨) 2021-02-18完结479 1832【清冷俊美男神×貌美如花学神】乔楚因为一时的善意巧合地绑定了一个“学...
-
七零年代的那汉子 (海棠酥) 2021-02-15完结 99 1322颜凡夏一觉醒来穿成了七十年代初期爹死娘亡的可怜娃。 好在她自带空间,可以种田填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