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你的话已经说完了,请回吧。”弥雅学着兰波的口气赶人。
“弥雅,现在开始,我和你轮流问对方一个问题,回答者可以选择保持沉默,但如果开口,必须诚实回答。”
弥雅背过身去,烦躁地猛揪自己的头发。头皮上的旧伤被牵动,她喜欢这钝痛。
“女士先请。你可以问我任何问题。”
“你睡过几个女人?”
“我选择沉默。在人后谈论女性是不值得赞许的卑劣行为。”
弥雅哈地笑出声。
“在进入帝国少年军之前,你在哪里生活?”
弥雅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兰波在问她。这个问题令她感到茫然无措。
帝国少年军这个身份她穿得太久,即便脱下了黑色的军装,它依然包裹她,业已成为她的第二层肌肤。而兰波竟然想要剥去这层皮。
她都不知道那下面有什么。
“我不记得了。我长大的福利院也从属少年军。”
兰波不置可否:“轮到你提问了。”
弥雅厌烦地皱起鼻子:“谁想陪你玩这种游戏?好了没有?够了吧。”
“我还有很多想问你的事,”兰波挠了挠后颈,毫无征兆地难堪起来,“你就没有别的想问我的问题?我是个很无趣的家伙,但好歹可以和你说说外面的世界——”
弥雅不耐地截断:“战争时你在干什么?”
兰波涩然一笑:“在战争刚刚开始时,我的双亲就带着我和弟弟一起逃亡海外。直到去年和约生效,我才时隔多年第一次回到故乡。”
“所以,近二十年的战争的滋味,你半点都没有尝过?”弥雅忘记了一次只能问一个问题的限制。
兰波也忘了。
他苍白着脸,突然变得不知所措,一个劲地把玩手中的军帽。
但失态也只有须臾。
“我……读过媒体报导。仅仅是文字,就让我看到了无法想象的人间地狱。回来之后,我当过一段时间志愿者,收集幸存者的口述记录。但我感觉那还不够,因此我才会来这里……”兰波恳切地看着弥雅,仿佛在征求她的原谅,“我想,这是眼下我最能做到的、最该做的事。”
弥雅彻底失语了。
兰波说的话,她无法理解。
她无法想象该如何旁观这场撕裂整片大陆的战争。因为那是她熟知的一切。
她死死盯着眼前的青年,恍惚地想,她明白自己为什么对他本能地厌恶到极点。
“最后一个问题,”弥雅的声音丧失了温度,但她感觉自己在燃烧。火焰是名为嫉妒的丑恶的感情,但那也是正义的烈炎,词句不受控制地滚落舌尖,像从枪膛喷射而出的子弹。她想用控诉的言语弹劾兰波,想置之死地,想看到兰波毁坏。她渴望他的绝望渴望到像要坠入爱河,哪怕她自知恋爱是这世上离她最遥远陌生的东西。但只要让兰波屈服,逼迫他跪得比尘泥更低,到那个时候,也许他们就能互相理解。一定是的。哪怕只是短短一瞬,她大概也能从他无法修补的伤口中看到只有他见过的“更广阔的世界”。
这么想着,弥雅情不自禁微笑起来:“明明什么都不明白,还要劝别人走出来?对只见过监牢的囚犯描述外面的美好世界一定爽飞了吧?你图什么?自我满足?你不害臊吗?兰波教官,你让我感到恶心。”
如她所料,兰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弥雅满意地从他腰间取下钥匙。兰波没有抵抗。
她打开房门,将钥匙往后随手一抛,扬长而去。
钥匙落地的声响被自动关上的房门封死。
距离弥雅的18岁生日还有三个月。
第2章 零下九十
在睁开眼前弥雅就醒了。
她倾听周围的动静。
是她熟知的寂静黎明。距离早晨起床的铃声还有四十五分钟左右。
睡在上铺的莎莉呓语着翻了个身,弥雅用被子裹着头坐起,轻轻吐息,收起睡梦遗落的不必要表情。然后,她任由被褥落下,同时睁开眼。
启动完毕。
弥雅迅速套上制服,光脚走到门前。她一手提着塞了袜子的鞋,一手静悄悄开启房门,以肩膀推出容自己离开的空隙。钻出房门后,她反手搭住门把,无声地阖上门。每天早晨都是这样,哪怕意识模糊,身体也会忠实地做完全套。
莎莉是弥雅的第……记不清是第几个室友。弥雅总在莎莉醒来前离开,在莎莉熄灯后爬上下铺,几乎没交集。
在改造营学员之中,弥雅臭名昭著,没人愿意和她同住。过往弥雅住在哪,哪里就闹得不可开交。管理层也曾经干脆让弥雅独自占一间宿舍,但当晚她就试图自缢。于是每过几个月便有个新来的倒霉蛋抽中下签成为弥雅的室友。
弥雅也不明白为什么。但只要是有人的房间,她就没法死在那里。
也许是不想让人看到自己死后的丑态。
可活着的时候都已经对他人的眼光无所畏惧,为什么还在乎身后会被怎样的视线剖开审视?弥雅不知道。但已经无所谓,她不会再试图自杀,反正距离生日还有不到三个月时间。
弥雅关上水龙头,用前臂抹去脸上冰冷的水珠,瞪向镜子里的自己。眼下阴影不知道是镜子的锈斑还是睡眠不足。
洗漱时制服袖口和前襟都打湿了,一缕缕的发丝贴在脸颊脖颈。弥雅也不擦干,直接步入清晨的凉风。她立刻哆嗦起来,却感到愉快。
早晨六点三十分,改造营起床铃响,六点五十分集合训话,七点开始晨跑,七点三十分钟早饭,八点正式开始新一天的课程。一周六天,每天如此。周日是例外,没有晨跑,与教官每周一次的面谈会持续到中午,下午分组进行兴趣活动,每周都有一队人被选中到市内观光。
以上是普通学员的日程。
这和弥雅完全无关。早晨五点四十五分左右起床,不参加晨跑,不吃早饭,在室外闲逛到八点左右,如果碰上教员就去课上露个脸,不然就找棵树爬上去看书,看困了就在树上睡觉。在午饭时间结束后去食堂拿一个剩下的三明治就走。晚饭也不需要。
弥雅抬头看天。阴沉的春日云层匍匐前进,轮廓线浓重欲滴。
如果下雨不能呆在室外……她不禁抱紧双臂。她讨厌雨天。
“早上好,弥雅。今天看起来会下雨。”
她讨厌这个声音,也讨厌这装模作样的问候。
弥雅转身:“你怎么在这里?”
天光昏暗,她看不清兰波说话时的表情。他说话的口气还是温和得可憎:“抱歉,我事先打听了一下,得知你每天很早就起床了。”
“然后呢?”
“作为负责你的教官,我有义务了解你是怎样度过一天的。”
弥雅即答:“不需要,碍事。”
“我会保持一定距离,不会打扰到你。”
弥雅抱臂露骨地上下打量兰波数个来回,嗤笑:“行啊,但是不许和我说话。还有,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许介入。否则就给我滚。”
兰波没有回答,像是默认。
弥雅便目不斜视地往前走,一直走到改造营边缘。
营地由战时疗养院改建,盘踞半山腰,天好时能看到不错的日出。但铁丝网高耸,山下成片的废墟、碎石堆里与日俱增地方形小房子都被高耸的铁丝网整齐割裂。地平线和太阳也被一视同仁地丈量而后切割进六边形格子。
铁丝网后就是陡坡,想要逃跑的人即便翻过障碍也只会非死即伤,因此这里只配备了最低限度的警卫装置。
弥雅不讨厌这里。
但是她立刻后悔今天不假思索地来了这里。
“今天云太厚了,看不到日出。”
“我说过不要和我搭话。”
兰波“啊”地惊呼了一声,笑笑地说:“抱歉,一不小心就……”
停顿片刻,他注视着远方补充:“但是天晴时,这里景色一定很优美。”
弥雅揪紧铁丝网:“之后我不会再来这里了。”
“为什么?”兰波困扰地蹙眉,仿佛为弥雅感到惋惜。
胃被这不带恶意的表情狠狠翻搅,弥雅懊悔地将指甲掐进掌心:“因为你也知道这个地方了。”
她将永远失去这里。不。弥雅纠正自己。这里从来不属于她。
弥雅突兀地转身,大步离去,踢起道边的一颗颗石子。
兰波默默跟上来。
他不急不缓的足音锤着弥雅的耳膜。她要走两步他才迈出一步,两人间的距离却没有因此拉大。该死的体格差。
晨跑和早饭结束的铃声都已经响过,营地终于有了一点活气。弥雅不愿意再透露自己常去的地方,便放弃爬树悠闲度日的计划,改道笔直地往教学楼走去。
今天周一,是集会讲座的日子。
弥雅抵达时已经敲过第二遍铃。
充当讲座教室的是疗养院原本的活动礼堂,弥雅推开沉重的木门,一整个礼堂的人齐刷刷回头看过来。一片死寂。台上的教员也无措地停止发言。
弥雅左右四顾寻找空位。
交头接耳的议论声像上涨的潮汐,一波比一波响亮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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