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昼叶:“…………”
陈啸之望向沈昼叶,温和笑道:“你真贴心。”
然后他拿着那杯咖啡,盯着沈昼叶,又喝了一口。
耀武扬威。
-
…………
“所以我觉得从这里入手,去做证明是行不通的。”沈昼叶挖着忌廉认真地说:“我们过去几个星期有的进展应该都有不同程度上的问题,之前找布莱森聊过的……”
初秋阳光穿过藤萝,斑驳地落在咖啡厅靠窗一排,陈啸之眉头拧着,道:“布莱森那时建议我们反着推。”
沈昼叶沉默三秒,从侧袋里摸出支铅笔,又将纸巾展开。
“反着推自然可行,”沈昼叶道:“倒着来,先是这样……对吧。“
陈啸之低着头看向沈昼叶在餐巾纸上的演算,沉思片刻,道:“对。下一步……”
“……下一步就是这样出来个不定积分……”沈昼叶将碎发往后一掖,又道:“常数我们先不管它。”
陈啸之头向沈昼叶靠拢,盯着那张印着CoHo的餐巾纸,与上面逐渐浮现的、女孩娟秀的字迹。
两个人脑袋几乎碰在了一处,但没有任何一个人在意这件事。上午时分咖啡厅人来人往,学生与老师谈笑,他们两个人却集中于面前那张属于咖啡馆的薄纸巾,目光专注而热切,仿佛餐巾纸里面蕴藏着一整个宇宙。
“对。”陈啸之调整了下姿势,专注看向那张纸,又道:“——对,到这里为止我们都是一样的。”
沈昼叶沉默片刻,说:“——以后也会一样。”
陈啸之:“?”
“……我不太确定,”沈昼叶犹豫着说:“目前为止一切正常,但是我我觉得如果以这种思路去建立模型,会出现问题……只是一种感觉。”
“……”
陈啸之沉默下来,咖啡放在手边,香气馥郁。
他问:“你觉得不对?”
沈昼叶点了点头,答道:“我觉得不对。”
“…………”
他们两个人沉默了许久,陈啸之终于开口道:“……可是我们实在没有别的好方法,其他的地方思路都是断裂的。”
沈昼叶说:“……对。”
“其他方法,甚至无从开始啊……”陈啸之头疼地重复:“无从开始。我也试过。”
沈昼叶:“……是,所以我们还是只能用这个方法。”
陈啸之安静许久,他手边的咖啡逐渐凉了。
阳光稍短了些,有学生背着包出来
“我昨天试着从别处入手,”沈昼叶补充道:“昨天没有思路。我一会儿回去再试试,反证肯定会遇到问题。”
陈啸之一点头:“好。”
他没有说‘别把自己逼得太紧’。
——这就是陈啸之与别的男人不同之处,沈昼叶模糊地想。别的男人都会说,什么‘你可以多休息一下’,‘可以多放松一会儿’……哪怕只是面儿上,也会提一句。
可是陈啸之不会这么讲。
不仅不会,而且倘若他说了,沈昼叶反而会对他失望。
陈啸之所想看的就是100%的沈昼叶。
——沈昼叶想看的,也是100%的他。
然后陈啸之点了点旁边放着的甜点,莞尔道:“把它吃了,我们步行回去。”
沈昼叶灿然一笑,将写满字的餐巾纸团起来擦桌面上的水汽,然后将装着松饼的盘子端了回来。
-
…………
……
“我看你他妈是真的疯了。”
张臻凉飕飕地道。
那时沈昼叶正在收拾自己杂乱无章的桌面,桌面上还有她从超市买回来的加州红提,挂着水珠,颗颗粒大饱满。
沈昼叶:“咦?怎么啦?”
“都什么时候了你要换课题啊,”张臻难以置信地说:“咱们群里都传开了,说有个学生博二决定出家当和尚……谣言到底怎么发酵成这样姑且不提,你谈恋爱把脑子谈傻了?以前跟着李磊发表的论文怎么办?你总得用那个毕业吧卧槽。”
沈昼叶一愣,认真答道:“我不打算用那个毕业了。”
“……”
张臻嘴巴逐渐张成一个o型。
“你他娘的……”张臻语无伦次地道:“沈昼叶你他大爷的……”
沈昼叶笑了起来:“臻臻,你问候到我祖奶奶也是同一个答案。我毕业答辩不打算用任何一篇我今天之前做过的论文,尤其是跟着李磊做的。”
“可是……”张臻愣怔地看着她:“那么多年……”
她没有说完。
张臻怔怔地看着面前的、比她足足小两岁的女孩。
张臻在豪情万丈地入学时见了沈昼叶第一面,未名湖旁的垂柳遮掩着这个‘小传说’的面颊,彼时她们两个人——不,在场的所有人,尚为少年少女。
至今七年,不,八年。
八年。那一级的物理系所有同学们早已四散进了海角天涯,有人出国进修,有人留校有人考研,有人转行有人工作,有人回乡,有人执起教鞭。院里陆陆续续地流传着一句话,说十年才能出一个能推动学界的天才——仅仅只是推动,哪怕是汇聚了那年生的孩子中的翘楚的院系也是这般。
——天才是少数,大多数人终究是平凡的。他们说。
那年十七八的、刚入学的孩子却什么都不懂,只知在湖边笑笑闹闹,浑然不知前方有什么。
前方有名为真实的瀑布。瀑布里有一个人无论怎样都得不到的东西,有无论怎样都比你优秀之人,有厌倦与事不随人愿,有在一个陌生的城市谋生的苦痛,有加班回家蹬掉的高跟鞋,有发进工资卡里的税后工资、涨价的房东与歇斯底里却又在老去的父母。
……你要回家结婚,你有什么用,我让你上了这么好的大学……
家里怎么办。心头重担。深夜喝着酒,哭着承认的,自己的平凡。
那瀑布其实是一场雨,历时一整个青年时代,将洗掉每个朝前走的少年人身上锐气,洗掉他们的梦与狂言笑语,洗去他们的立谈中生死从,一诺千金重。
在CA的这几个月,张臻与她曾留意过许久的沈昼叶一起生活,住在同一间屋檐下,却总无法把她与那个垂柳下的少女拼凑在一处。
连她也被洗过了,张臻想,和我一样。
——我们中又有谁会例外呢?
……
可是那一瞬间,张臻突然发现有什么与之前不同了。
沈昼叶转过头对她笑道:“——我想,这些东西花了我这么多年,不代表它在我的人生中,是对的。”
张臻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
“臻臻,”沈昼叶认真地说:“我们设计实验的时候如果设计失误,我们是不会硬着头皮往下做,看能不能得出来理想结果的。”
张臻:“……”
“我们会把整个设计好的实验推翻。”沈昼叶声音清脆悦耳,说:“……从头再来。”
张臻:“……是。”
沈昼叶眉眼温和地一弯:“我们从不害怕错误,连科学本身都是在一团乱麻一样的错误中成长起来的。但是我们从不畏惧推翻——我们会改正它。”
张臻笑了起来:“那你最好只延毕一年。”
沈昼叶也笑:“我尽量。臻臻,你也尽量只延毕一年好了。”
“我要是只延毕一年……”张臻只觉眼眶发疼,强撑着笑道:“老宋睡着觉都要笑醒。”
可恶,张臻想,我已经一年多没有哭过了。
上次哭还是因为毕业课题出了问题……两年的数据全部泡汤,一个能用的都没有,张臻把宿舍门一关哭了一下午。
我们从不畏惧错误,亦不畏惧推翻。
张臻清楚地知道沈昼叶所说的‘我们’是什么。‘我们’是“科研工作者”,“研究人员”,是学徒身份的、生涩的硕士与博士,是踏上了与志在踏上科研此路的所有人——是世人所敬仰的“科学家”。
我们所每日面对的科学研究——科学。它到底是什么呢?张臻想。
——为什么它让人这么难过,让我们灰败至斯,让我们失败痛苦到了如此的地步。
可是我们每个人,却在谈起它时,无论如何都压不下满怀的澎湃心潮?
犹如一把烈火,而我们终是飞蛾。
第一只飞蛾忍住眼泪,问:“沈昼叶你这课题……也太难了吧,我对天体这边不是很了解,但是你这个也太……”
另一只飞蛾眉眼一弯:“是吧。”
“算了,”张臻努力忍住鼻音,看着沈昼叶道:“反正是你的人生,你加油就对了。”
沈昼叶:“嗯。”
飞蛾有心想出去哭一场,但是下一秒沈昼叶又开了口。
“臻臻你消息比较灵通……”沈昼叶犹豫道:“我能不能问一下,李磊现在怎样了?”
张臻:“……”
张臻呆住了:“这你都不知道?!”
“这他妈大新闻了好吗,”张臻随口道:“你没理由不知道啊——不过也不一定……总之他伪造数据,学术不端,上上个月那篇science子刊被撤,周院士把他扫地出门了。他本来就还没评上职称,这下已经在找下家了吧好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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