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肾功能急速衰竭?是……什么意思?”
“车内金属物刺穿一侧肾脏,正中弓状动脉,必须进行肾切除。但因为出血量过多,同时引起了另一边肾的功能衰竭,并且萎缩速度极快……”
也就是说,两个肾都没了运作的功能,存活几率为零。
我周身一颤,见过大阵仗的叶老爷子都差些晕厥,叶慎寻的父亲强自镇定,“既然肾出问题,那就换肾。难道每年拨给你们的医用资金都拿去吃干饭了吗?”
主治医师腿都软了,“我、我们不是没有想过这种方法,可肾脏的匹配率原本就低,我们调了全市记录,只发现一例,但对方的手机一直关机,所以……”
叶舜山想也未想,推开扶着自己的人,“我来!亲人的配对率应该很高,我去试。”
“爸!”
“爷爷!”
此起彼伏阻拦的声音。
“您都多大年纪了!况且,检查也需要时间!”
原来再高高在上的家族,在生命面前,也和我们凡人一样啊。会冲动,会纠结,会方寸大乱。
耳边的吵吵嚷嚷还持续着,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大吼一声:“别吵!”气壮山河。
彼时的叶舜山还想,哪里冒出来的小崽子,竟敢对他大吼大叫?
当所有人的目光如刀射过来,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做了什么,怔在原地。半晌过,推了推最近的那个小护士道:“听见了吗?别吵。”
小护士一脸无辜,我从头至尾就没说过话啊!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我思虑良久,终于抬头对主治医师莞尔一笑,“那个关机的人,是我。”
他错愕,“什么?”
我语气轻松,好像只是抽个血那般简单,“我说,肾源和叶公子匹配的人,是我。”
那时我两还是盟友。我答应做他随时可抛弃的女朋友,他答应帮我做掩护,忘记魏光阴。
后来我生日,叶慎寻送我一份全身检查,比普通检查的项目更巨细无遗。我不喜进医院,又想瞧瞧自己会不会有什么隐患,毕竟垃圾食品吃多,新闻看多,也会有心理阴影。为此,他特地请了假陪我去,没想我俩的各项指标和血型都惊人相似。到了查肾的时刻,出于好奇,他叫医生也为我俩做配对,什么HLA分型,交叉配和实验……折腾好一段时间下来,结果竟匹配成功。
“天作之合啊程改改。”
为此,他总开玩笑说。
于是,每个对人生感到茫然的时刻,我总讲,未来如果一无所成,就去卖肾,然后把钱交给养老院,在里面度过余生,顺便和他撇清关系,叶慎寻则嗤之以鼻:“你的肾可真不值钱。”
然而,到进手术室的那刻,我开心地想:姓叶的,总算有一件事,你没说对——
我的肾怎么不值钱了?!
它救了你,也救了我的良心。
无法给你以感情。至少,我能给你以性命。
叶慎寻受伤严重,手术后还有一段时间观察期,需要控制换肾后可能出现的排异现象。而我醒来,则被医生告知,绝对要保护自己不受伤,尤其不能感染,因为一个肾的解毒功能会大打折扣。所以在望城,仅仅只伤口没处理好,结果兴师动众。
当时,收到消息的刘大壮匆匆奔到医院,恨铁不成钢骂我,说我不爱惜自己。
“就算要捐,也得要点钱啊?以后你肾没了,找工作也难了!拿什么养活自己?!”
谁告诉他没了一个肾找工作就难的?我是要去搬砖?还是要做什么非人的体力活?我明明一直就是靠才华吃饭的女子。
他看穿了我的心思,“打人不也得花力气么?以后没人和我打架,我多寂寞啊!”
我气若游丝回他三个字:“贱得慌。”
周印也来了,对外人向来克制的男子,竟泄露一丝怜惜。要知道,这可是盛杉专属的表情啊。如果她在滨城,必定分分钟要和我火拼。幸好她不在,我才敢接受对方递过来的白粥。
“手术完了吃点清淡的吧。”
话到这儿,好像又不完全对,紧接着道:“以后,恐怕都得忌口了。辛辣少吃,最好不吃。垃圾食品也尽量别碰。至于运动,适量有好处,但别有大动作。”于是后来每次与刘大壮吃火锅,我都只能瞅着白汤哭。
唉,原来只有一个肾这么不方便啊。我还以为真像坊间流传的,和正常人没区别呢。早知道,我就不捐了!
“早知道,你还是会的。”
周印不愧为周印,一针见血的本领不比叶慎寻差。想来,他对我应该也有感恩之意。盛杉和叶慎寻,当属他生命中最看重的两个人。我救了叶慎寻,他变相也承了恩。
“那么,以后要是被人欺负,可以找你吧?”我眼睛一亮说。
过于直来直往的要求令周印失笑,往沙发上一坐,“我倒是愿意为你出头,但恐怕以后,根本轮不到我。”
语毕,我想起什么,哑然,好半天才强颜欢笑请求他:“可不可以不要告诉叶慎寻这件事?”他愣,“为什么?”
“我怕他的余生,愧疚。”
周印右手的食指刮着沙发滑腻的面料,细眼将我打量,“程改改,我以前,小看了你。”
哪方面?才华?美色?智慧?该不会是身材吧……天呐,想不到没了一个肾的我,还是这么污,都怪刘大壮成天带坏我!
好在,周印答应了我的请求。但叶慎寻醒得比想象中早,也奇迹地没出现任何排异。那时我就住在他楼下病房,可周印为了实现对我的承诺,在叶慎寻问起时,狠心说我正在去找魏光阴的飞机上,还伪造了我的出境记录。所以,他恨我。
叶舜山也是在那时找到我的。
“叫爷爷。”
他开门见山。
多年前,我也被莫名其妙拉到一个老人面前,说叫爷爷,至此和叶慎寻不打不相识。现在,又有一个人来让我叫爷爷?!我、我……我惶恐!万一再蹦出个叶慎寻,我再没多的肾可以捐了!
叶舜山的手段相较叶慎寻,有过之无不及,我的身世,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只我没想到,那未曾谋面过的父亲,竟是他的学生。原本应该称呼师公,但他说,叫爷爷亲近。
“小丫头,你吃的第一口肉,尝的第一口酒,是我喂的。”
那人拄着手杖,徐徐出声,我讶异地望着他。
民间有开荤的说法,传言孩子出世后,谁喂的第一口肉,她将来长大,就会像谁。
据说叶老爷子年轻时就心胸宽广,资要不触碰原则,什么都好说好商量,乐观大方。说起来,我与他倒真有几分相像。
得知往事后的我有些郁郁,他以为我是在伤心自己的身体不再完整,遂问:“后悔了?”
“没有。”我将头摇成拨浪鼓,“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过我早已没了父,至于母,她恨不得亲手将我送回肚子里,别阻碍她的富贵生活。所以,少了个肾,我不觉得可惜。至少,我没有失信于人。”
我说过,如果有天叶慎寻需要我,哪怕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会去他身边。我没骗他,但有些心情,他不必知晓。
见我提到生母的态度恶劣,叶老爷子离得近了些,用手杖撩开点滴管,口气认真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那我家这本简直念不下去。”我没有分寸讥笑起来,“毕竟虎毒还不食子呢,她比虎毒上万分。”
叶舜山没介意我的越矩,神色反而缓了,长叹:“她无理、她无情,自有天道轮回。小丫头,你只要记得,你来到这世上,是受欢迎的。”
程改改,你是受欢迎的。
原来我介意这么多年,不过想等这一句。
病房。
得知真相后的盛杉处于懵懂状态,我已慢悠悠喝完汤。期间,叶舜山亲自给医生护士交代几句后,转身离开。
好半晌,她青葱细指在我脑门处点了好几下,啧啧感叹:“以前吧,我以为你是小心机。现在看来,程改改,你简直心机婊啊!”
她说,像叶慎寻这样的,多少女人上赶着攀关系,可没一个有我聪明。
“她们以为有过小意温存,后半辈子都衣食无忧。你呢?你可是瞅准了少奶奶[]位置去的啊!你给了他一个肾,就算他想和你撇清关系,这辈子也已经是你的人了!绑住一个男人,会做饭算什么?关键是绑住肾啊!他好,肾好,才是真的好!”
他好。
肾好。
才是真的好。
盛杉的话在我脑子里自动循环,明明这么悲壮的事情,硬生生被她说得黄暴起来,真是太讨厌了,我欲哭无泪,亮了嗓吼她:“你不应该给我一耳光,骂我不爱惜自己吗?连刘大壮都骂了我,你为什么不骂!”
她一脸“奇了怪了,这年头流行求骂?”的无辜。想了想又点头道,“对,该骂。这么有种的事情被你做了,风头竟盖过了我。”
我生气了。我真的生气了。上次我真生气的时候,在异国丢了行李。好在这次真生气,盛杉服了软。
她拿过硕大一个凤梨摇身出门,“大不了,给你削凤梨吃。”这么一讲,我又立马高兴起来,真是好没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