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宁述将第一张方子放到一旁,舒檀凑过去看了一眼,看到写着:“......脉浮数有力......桂枝、白芍......”
“这个脉像和症状,怎么用桂枝汤......”厉宁述眉头一皱,低声说了句,“要是脉象没判断错,他又无汗,就还是葛根汤证,考虑他容易咳嗽,加厚朴和杏仁,你加茯苓和白术是什么道理?”
舒檀闻言下意识看一眼孩子地母亲,见她面色又白了一点,眼泪掉了出来,紧紧抱着孩子,手背上的青筋都绷起来。
这副药当然是没什么用的,吃了之后没出多少汗,到了当天下午,又烧到38℃,妈妈翻翻书,又开出一副十神汤,吃完以后还是作用不大,体温继续升高,咳嗽也越来越厉害,到这时才惊觉自己可能真的水平太菜了,于是找到一个一起学习的师兄,对方给开了小青龙汤加味,喝完以后汗是出了,但体温却一直没有将下来,甚至升到了40℃!
“他整个人就......就是那种火炉一样烫,额头很烫,但又手脚冰凉......”
厉宁述看着药方,一阵无语,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出声问道:“你们同一个老师教的吧?都喜欢加白术,白术这么好用?”
“孩子需要解表,用个内收的药......是有什么特别作用?就这么往里拉,热全部被堵在身体里,看来也是真气虚,换个身体好的说不定早就肺炎了。”
孩子妈被他挤兑得好一阵说不出话来。
舒檀听得直眨巴眼,哇,厉医生还是那么会阴阳怪气。
吃了药没效,又换成麻杏石甘汤加减,还在相关穴位放血,热没退下来,还把孩子吓着了。
后来又来个桂枝汤加味,厉宁述看得差点就要骂出声。
耐着性子继续听她往下说,“昨天半夜他又烧到40℃,我本来想给他按摩退热的,没有用,我就给他吃了美林,吃完没多久就出汗,体温退到38℃了,但咳得厉害,很烦躁,滚来滚去......”
说着又给厉宁述看孩子背上的疹子,然后终于又哭了出来,“我真的没办法了,我想治好他的......我......”
面对她的哭泣,厉宁述就是想数落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于是只好叹叹气,有问了些别的日常状况,然后开始开方。
“他本来就多汗阴虚的体质,发了这么几天汗,又吃美林大汗一场,已经很虚了,喝点甘草干姜汤吧,等不烦躁了,就改喝调味承气汤,把热泻下来就好了,好了再调理体质。”
说完他又看一眼在母亲怀中被紧紧抱着的蔫蔫的孩子,看得出来他还是很焦躁不适,只是被母亲控制住了。
病看到这里就看完了,曾文野不敢耽误时间,急忙带着母子俩回去抓药,作为朋友能做的也就是这些了。
等到他们走了,舒檀再问了一下孩子体质怎么会这么虚,厉宁述沉默片刻,应道:“孩子一岁时落水,家长抱回家不是先给喝姜汤把内里暖了,而是给他泡热水,皮肤是暖了,但寒气还一直在体内出不来,后来又去打针,可能受到了惊吓。”
舒檀听得将信将疑,“门诊这么多孩子打针呢。”
“你没听见打针的孩子哭吗,他要是不怕,哭什么?”厉宁述撇她一眼,“肾为生痰之本,惊恐伤肾,肾不能制水,则更易生痰......说了你也不懂,回去吧。”
舒檀:“......”我连杯茶都还没喝上!
第二十一章 (捉虫)厉医生,你真是个……
眼看着舒檀脸上露出惊讶不已的表情, 眼睛都睁大不少,厉宁述忽然便觉得有趣起来。
“怎么,不想走啊?”他坐在沙发上, 环着手臂,微抬着下巴,隔空向舒檀点了一下, 脸上露出笑容来。
舒檀回过神,摸摸鼻子,有些讪讪的, “......也不是,就是、就是你不给我讲讲刚才那个病例么?”
厉宁述啧了声, “这有什么好说的。”
嘴上说着这都是小病小痛没什么好讲的, 但心里也承认, 这的确是他的疏忽。
她原本就不懂这些,他再不讲细些, 她就得看糊涂了。
于是他一副很勉为其难的样子,“坐吧。”
舒檀看不出他内心的想法, 只觉得厉医生实在是个好老师,他的学生一定很喜欢他。
“那......麻烦啦。”她笑得有些腼腆,在单人沙发上又坐下来, 然后看着他,等着讲课。
厉宁述刚要说话,就觉得自己跟她距离有点远, 不好说话,于是又挪了一下,然后将刚才写有字的纸往她这边一推,“你边看边听我说。”
“刚才我们说过了这个孩子一岁落水后的处理方法哪里不妥, 因为这些不妥,他留下了病根,成了长期寒凉咳嗽的体质,肺炎之后他开始容易长湿疹,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肺主皮毛,很多湿疹、荨麻疹都是因为肺里面的邪气没有清除干净,它要出来,皮肤就是它的出路。”
“这种时候,最好能够把他的肺给暖回来,这样湿疹就好了,但是肺为娇脏,很娇嫩脆弱,我们又不能直接地去暖它,所以通常从脾胃论治,通过暖中焦的方式来温补肺脏,常用的就是理中汤和甘草干姜汤之类。”
听到这里,舒檀咦了声,“这是你刚才给他开的方子?”
“是啊,记性不错。”厉宁述笑了声,像平时鼓励学生那样,随口夸了句。
舒檀倒当真了,惊喜道:“是么,我记性变好了么,天天吃坚果真的有用啊?”
厉宁述愣了一下,随即想起不久之前自己跟她的对话,原来她当真了,可是......快十年前的事,会忘记不是很正常的么?
嗯,也不对,他自己就记得很清楚:)
想到这里,厉宁述难得有些心虚,清清嗓子,“......我们继续讲他这次发病。”
“哦哦,好的。”舒檀忙应道,继续将注意力放到面前的草稿纸上,“呃、怎么都只有一个字?”
“桂是桂枝,芍是白芍......”厉宁述大概说了一遍自己记下来的药方,然后开始给她复盘整个病例。
听着他的讲解,舒檀渐渐入了神,觉得中西医其实都是相通的,她也会在下诊断时从几个方面来推论,当所有推论的结果都向着一个方向去时,她就知道,应该是这个了——或许,这就是医者的思维。
当听明白了厉宁述的诊断思路以后,她再看这个妈妈给孩子开的处方,就算她不太懂中医,也还是觉得开得乱糟糟的,“她怎么要加白术,有什么说道么?”
“我猜她可能是想用桂枝去桂加茯苓白术汤,但这个汤是治疗误下后水停中焦、心下满,也就是用了桂枝汤后胃脘部涨闷不舒服的症状,不仅仅是无汗,加白术是要将药效引到中焦。”他解释了两句,又道,“下次有类似的再给你讲,结合病例更容易理解。”
舒檀赶紧点头应好。
厉宁述接着往下讲,分析着患儿家长走的每一步,既然一开始方向就错了,接下来更不可能对,“尤其是给孩子放血,吓都吓坏了,还不给用安神药。”
说着他叹口气,舒檀也忍不住嘟囔了一句:“这不是半吊子害死人么。”
说到这里,整个病情已经基本复盘完毕,舒檀只剩最后一个疑问,“那你给他开的两个方子是什么原理?”
厉宁述说得口渴,正喝着水,闻言停下来,从茶几底下的小竹筐里抽出一本书来,递过去,“喏,看看第二十九条,跟他的症状比较一下你就明白了。”
这是一本《伤寒论》,带翻译和批注的那种。
舒檀翻到第二十九条,仔细看了一遍,“伤寒脉浮,自汗出,小便数,心烦,微恶寒,脚挛急,反与桂枝欲攻其表,此误也;得之便厥,咽中干,烦躁,吐逆者,作甘草干姜汤与之,以复其阳;若厥愈足温者,更作芍药甘草汤与之,其脚即伸;若胃气不和,谵语者,少与调胃承气汤;若重发汗,复加烧针者,四逆汤主之。”
她对着注释看明白了这段话的意思,虽然有些地方理解并不深入,但明白意思总是没问题的。
于是忍不住说了句:“咦,照着书病的?”
“你对照着书生病是不是要求太低了?”厉宁述又啧了声,然后看一眼墙上的挂钟,快十点了,他眨眨眼睛,催促道,“你是不是该回去了?”
舒檀闻言从书里抬头,“......这才十点都还没到。”
厉宁述当然知道对于现在的人来说,晚上十点还不晚,甚至是刚刚开始出门去蹦迪的时间段,但对于他来说,则是已经到了快可以睡觉的时候,而今天为了这个小患者和给舒檀讲课,他该看的文献还没看,笔记也还没写。
他的生活从来都很有规律,一旦发现可能要被打破,他就会觉得有点焦虑和不适,这种不舒服的感觉让他不悦。
这种淡淡的不悦几乎是在刚一流露出来就被舒檀捕获,她飞快地看了一眼厉宁述的脸,然后点点头,“要回去了,我、我可不可以和黑煤球......道个别?”
“可以,但......”厉宁述点着头,又看她一眼。
“你放心,我不跟它们玩。”舒檀忙保证道。
老黑和小白早就吃完了蛋糕,连脸都洗干净了,正亲亲密密地坐在一处舔毛,老黑以霸道的姿势压着小白舔它的脑壳,并且不准小白回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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