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彭松了口气,举高手:“各单位准备,熄灯。”
剧场大灯熄灭,一束冷白的聚光打向乐池的黑色斯坦威大三角。
与此同时,主舞台缓缓亮起同色调的灯光。
梁以璇的背影出现在众人视野里。
剪裁服帖的丝绸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地勾勒出她匀称的身体曲线,旗袍立领下,细瘦的脖颈因她仰头的姿势更纤长几分。
清亮的琴声响起,梁以璇左腿立半脚尖,右腿往前抬高四十五度,经旁腿划过一道半圆后踢至空中,旋转回身,匀细的手臂落下一道弧线——像落下一声叹息。
《垆边》的主体背景是江南江岸边的一间酒肆,讲述了酒肆老板娘和形形色色的客人们之间的故事。
梁以璇在里面饰演一位江上船家的女儿,今年十五岁,名叫丁玲,自幼生在江上,长在江上,漂泊在江上。
因为父亲担心她看过外面繁华的世界,跟她母亲一样走了再也不回来,所以将她禁足在船上,不许她上岸去。可怜的丁玲只能偶尔在船靠岸的时候,站在船头远眺岸上的风景过过眼瘾。
这一幕讲的是丁玲上岸认识老板娘之前的故事。
一个皓月当空的夜晚,因为白天刚趁船靠岸时偷偷看过车水马龙的街道,听过岸上货郎的叫卖声,丁玲对着冷清的船舱夜不能寐,独自走上船头无趣地叹气。
白雾从舞台角落聚拢而来——
江上起了雾。
丁玲在江雾里对月起舞,跟月亮诉说着她的孤单,越跳越觉得哀愁不已。
她忽然起了一个念头。
她想,下一次船靠岸的时候,她就扮成船工逃离这艘船,去岸上的世界看一看,哪怕只是去馄饨铺吃一碗馄饨呢?
想着想着,丁玲高兴起来,江雾也随着她心境的开阔散开了去。
琴声渐渐变得轻快。
舞台上,梁以璇小跳接大跳,凌空劈叉过后轻盈柔和地落地,单脚点地,起了一串干净流利的挥鞭转。
改制旗袍的宽摆下拼接了一层桑蚕丝白纱,裙裾在旋转中飘飞得让人眼花缭乱。
转着转着,琴声猛然间落下一个重音——
丁玲心里咯噔一下,忽然想到,父亲从不留给她一枚钱币,就算逃上了岸,她也什么都做不成,只会遇见父亲口中那些可怕的坏人。
琴声恢复了起初的哀婉,舞台灯光也黯下来——
这回连月亮都被云翳遮住,不能陪丁玲解闷了。
丁玲在船头徘徊来去,想起说一不二,严厉刻板的父亲,又想起从未谋面,却让她失去了一生自由的母亲,颓然坐地。
梁以璇在白雾间抱起膝盖,埋下头去。
琴声落下尾音。
几秒钟过后,安静到落针可闻的剧场里,工作人员齐齐忘了这是在录制综艺,一个个放下手头的工作,大力鼓起掌来。
梁以璇和边叙在掌声里双双起身,朝台下躬身谢幕。
掌声停下,众人抹着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流,但就是流下来了的眼泪,泪光闪烁地看着两人。
剧场灯光亮起。
梁以璇细细喘着气,揩了下眼角,让自己慢慢出戏,然后望向乐池那头的边叙。
四目相接,边叙对她弯唇一笑,缓缓鼓起了掌。
梁以璇敛起了入戏时的眼泪,如释重负地笑起来。
满眼泪花的刘彭这才慌忙记起自己还在搞cp,指挥各个机位赶紧拍两人的隔空互动。
却发现这两人旁若无人地打起了哑谜。
边叙用食指指了下后台,梁以璇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了眼,对他露出疑问的眼色。
然后边叙伸出食指和中指,比了个“走路”的手势,当先转身离开了乐池。
梁以璇反应过来,朝一脸懵懂的刘彭说:“不好意思刘导,我……边老师好像找我有事,我先去趟后台。”
说完朝大家鞠了个躬,走进了幕布里。
到了后台走廊,梁以璇一眼看到边叙倚着墙等在那里,正笑着看她走近。
等她走到跟前,他抬起两根手指在她额头轻轻一弹:“梁首席,了不得,进步不小。”
梁以璇知道边叙这嘴难得夸人,真夸人不会说大话,心里安下来,嘴上低低嘀咕:“你懂什么,你又不会跳芭蕾。”
“不会跳还不会看?”边叙挑了挑眉。
“你把我叫到这里,就是为了跟我展示你的鉴赏能力吗?”
边叙摇摇头:“是为了带丁玲私奔。”
梁以璇一愣。
“演出都免费给他们了,还指望我继续陪他们浪费时间?”边叙一把拉过梁以璇的手,“走了,小可怜。”
第40章 #边叙 罗莎贝拉#
梁以璇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没彻底出戏, 一路半懵半怔的,从更衣室匆匆拎了衣服鞋子就跟着边叙上了车。
等他发动车子,她才回头望了眼舞蹈中心:“真就这么走了?”
边叙打着方向盘问:“知道丁玲的悲剧源自什么吗?”
梁以璇直觉他狗嘴吐不出象牙, 不想搭腔。
但狗嘴又怎么会因为别人不搭腔就放弃表达欲。
边叙自顾自接了下去:“源自想太多。”
梁以璇不太高兴地说:“但她后来还是下定决心逃上岸去了。”
故事的后来, 丁玲辗转思虑过后,终于还是在下一次船靠岸的时候偷偷溜上了岸, 像只出笼的鸟儿一样四处游逛, 在身无分文饿得发昏的时候, 遇到了善良的酒肆老板娘。
“逃?”边叙似乎对她的用词不太认可, “她最后一定重新回了那艘船。”
梁以璇一哽。
因为丁玲只是一个配角, 她的戏份在和老板娘挥别之后就结束了,人物结局也留了白。
乐观地想, 也许丁玲后来又有了新的际遇。可是作为丁玲的饰演者, 梁以璇清楚, 边叙说的那个结局才更符合丁玲的命运。
丁玲确实好不容易鼓起勇气, 逃离了父亲, 去看了一次岸上的世界。可是从小生活在江上, 不谙世事的她并没有独立的能力。
对她来说, 那个世界到处充满危险, 她能逃到哪里去?
边叙偏过头, 看了眼默不作声的梁以璇。
上次梁琴出现在医院以后,他看出这对母女关系不对盘,让人打听过梁家的情况。
大致晓得了,梁琴年轻时曾是北城名动一时的优秀芭蕾舞演员,在事业黄金期嫁给了梁以璇的父亲,却在婚后不久和丈夫感情破裂,协议离婚。
被生育耽搁了近一年的事业, 生下梁以璇以后,梁琴很快回到北城芭蕾舞团,继续专心跳她的芭蕾,把梁以璇交给了南淮老家的曹桂珍。
梁以璇跟着外婆长到六岁。那年,梁琴因伤病退役,没能坐上首席主演的位子就离开舞团,回到了南淮。
梁以璇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跟着梁琴学起了基础芭蕾。
到了梁以璇十岁那年,梁琴为了更方便亲自培养女儿,托了过去的人脉和关系重新去了北城,在北城舞蹈学院附中任职起芭蕾专业的教师。
而梁以璇也在同年争气地考上了北舞附中,开始了长达七年的专业芭蕾学习。
直到十七岁毕业那年,原本应该继续留在北城发展的梁以璇独自回了南淮。
客观来讲,梁琴过去所在的北城芭蕾舞团才是国内首屈一指的行业金字塔,以梁以璇的基本功功底,照理说不会进不了北芭。
而留在可以依附母亲人脉的北城,对梁以璇的芭蕾事业也能起到一定帮助。
但梁以璇却选择离开北城,离开母亲,进了南芭。
这其中的缘故当然就不是随便能打听到的了。
但看了今天的《垆边》,再回想上次梁琴跟梁以璇说“当初答应让你回南淮,是以为你能更适应南芭的风格体系,比起留在妈妈那里可以更快出挑”,边叙多少有了猜想——
跟十五岁的丁玲一样,十七岁的梁以璇也曾鼓起勇气,叛逆地逃过一次。
沉默了一阵,梁以璇低头戳着指甲盖说:“说不定后来丁玲在岸上找到了赖以生存的活计,比如老板娘收留了她,让她留在酒肆打工,她就不用回船上了。”
边叙一脸冷淡地摇摇头:“那如果她父亲找来了,非要她回去呢?”
梁以璇有点语塞。
因为她觉得,丁玲会妥协的。
梁以璇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个耐心,跟边叙讨论起一个虚构人物的命运。
而且边叙的话还说得这么不中听。
她想了想,皱起眉来:“你怎么这么烦人,你就不能让我给她编个好结局吗?”
“没说不能,”边叙抬了抬眉,“但她的好结局不是靠好心人收留,或者靠运气好,没被父亲找到。”
梁以璇偏过头去:“那靠什么?”
“她自己。”边叙直视前方开着车,慢悠悠地说,“一个独立的个体有一百种方法挣脱牢笼,前提是她必须确定——无论谁来,无论发生什么,她都绝对不会再妥协地回到那艘船上去。”
梁以璇盯着边叙的侧脸,轻轻眨了眨眼。
“转过去,”边叙瞥她一眼,“这么看着我怎么开车。”
“……”梁以璇心里刚泛起的丁点触动又回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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