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桌子的好菜,吃得三个小孩的小肚子圆乎乎的,嗒嗒第一个从凳子上蹦下来,拉着哥哥姐姐的手去院子里玩。
“咱们喝一杯,庆祝一下。”卢德云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还想要给两个后辈以及冯惜珍斟上时,酒瓶却被许广华接过去。
许广华给自己的妻子与母亲各倒了小半杯热好的酒,又给自己满上。
“这一年,我过上了自己从来不敢奢望的日子。分家有了住处、找到了年年和娘、有了一份踏实安稳的好工作,而我媳妇——也考上了大学。”许广华说着,目光落在了一个定点,仿佛在回味着什么,眼神动容,“嗒嗒和年年都在慢慢长大了,等年后,他们就能在城里念书。以后我们家的日子,一定会变得更好。”
卢德云几乎从未听许广华说过这么多话,听着他话语之中的动情,老爷子不由笑了:“你们还年轻,日子还长着,好好过,以后人生的可能性多了去了!”
人这一生,可能性确实多的去了。
不说别的,就在三个月之前,许广华若是说自己能在城里国营工厂得到一份稳定的工作,他媳妇能考上全国数一数二的大学,谁会相信?
路是人走出来的,直到现在,他们家拥有了这一切,虽偶尔仍旧觉得是在做梦,可大多数时候,他们已然觉得踏踏实实的。
“卢叔,这一路走来,也得多谢你。我说不了太漂亮的话,但以后只要你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地方,我们一定不会推托!”
许广华斩钉截铁,话一说完,便一口气喝完这杯酒。
看着儿子这神色,冯惜珍的眼中不由闪着泪光。
若不是当初日子过得太艰难,如今拥有了这一切,他们又怎么会倍加珍惜呢?
也不知道是该心疼过往他们一家的艰辛,还是该为眼下而感到欣慰。
“我也没什么要帮忙的,以后多来看看我就行。”卢德云说不了太煽情了话,爽朗地笑了笑,也端着酒杯,将杯中酒喝了个干干净净。
这顿年夜饭,大家都吃饱喝足。
时候不早了,许广华与付蓉已经决定这两天先在冯惜珍家住下,也能让孩子们玩个够。
“我们去洗碗。”付蓉收拾着碗盘,“娘、卢叔,你们歇一会儿吧。”
看着许广华与付蓉忙碌的身影,卢德云也没拦着,与冯惜珍一起走到院子里踱步。
“今天看你对你那大儿子的态度好像好了不少。”冯惜珍笑道,“其实过去的事,要说已经过去了,那就是慷他人之慨。但如果你自己心里已经放下了,就别因为这臭脾气拒人于千里之外。”
这些时日,卢德云与冯惜珍走得近,就像是老战友一般,能对彼此说很多掏心掏肺的话。
在他看来,冯惜珍说话是温和的,能在一定程度上让人的心得到安慰。
这是一种很舒适的感觉。
卢德云点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他说着,又看向冯惜珍。
嗒嗒第一次见到冯惜珍,说她是老奶奶,可实际上,她并不算苍老。
虽然她的头顶有不少白发了,眼角的纹路也并不浅,可周身上下散发出的文雅气,却使得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一些。
卢德云看着她半晌,忽地低声说道:“刚才我跟你们一家人吃年夜饭,倒是让我觉得,自己也融入到你们其中了。”
冯惜珍笑道:“是啊,广华不是说了吗?就当你是他亲叔一样对待。”
卢德云却摇摇头,“惜珍,你说,日子反正都是要过——要不,要不咱们往后一起过?”
卢德云平时是个坦坦荡荡的人,说什么都是直接的,可这时一开口,这番话却说得艰难。
等到冯惜珍回过神,诧异地望向他时,他的老脸都已经涨红了。
“卢爷爷的脸为什么这么红呀?”角落里,嗒嗒的声音窸窸窣窣的。
许年和卢妮连忙一起捂住了她的小嘴巴。
“唔唔唔——”嗒嗒挣扎着,但被哥哥姐姐拉着,从卢德云与冯惜珍看不见的角度跑开了。
冯惜珍压根没注意到三个小孩的动静,此时她在考虑卢德云提出的问题。
人到了一定的年纪,或许是会觉得孤单了,便不由想要找个人作伴,这无可厚非。
可是,这是她需要的吗?
冯惜珍想了想,低声说道:“当年刚去对岸时,我很想念广华的父亲。有时候夜里睡不着,我也会想,这日子是不是就只能孤苦伶仃得过下去了?”
卢德云愣了愣,有些不甘心地问:“你还惦记着那个老头呢?”
“怎么可能?我又不是老糊涂了。”冯惜珍用莫名的眼神扫他一眼,摇摇头,又不由笑了:“是慢慢地,我发现原来一个人过日子还挺好的。”
听着冯惜珍这豁达的语气,卢德云的嘴角僵了僵。
他这是被拒绝了?
紧跟着,冯惜珍就干干脆脆地说了:“这日子,搭伙过也好,凑合过也好,都不如自己一个人过舒坦。我看你也不是对我有什么感情,顶多是老同志革命般的友谊。前些日子我还看你瞅着过世老伴的照片看个半天呢。”她说着,笑着拍拍卢德云的肩膀,“咱们是邻居,也是朋友,想要说什么都是一句话的事,谁也不会藏着掖着。这多好啊,难道还真要学小年轻处对象?”
卢德云听明白了,他这是彻彻底底被拒绝了。
他咳一声,清了清嗓子:“谁要跟你处对象!老同志脸皮还挺厚!”
冯惜珍笑出声:“是是是!”
皎洁明亮的月光下,卢德云与冯惜珍终于把话说明白了。
要说卢德云不遗憾,那是骗人的。
不过她也没说错,人过半百,他们都活通透了,要是真的互相吸引,那的确可以处,可要只是想要搭伙过个日子,那就没必要了。
毕竟说句难听的,要是身体真出什么问题,俩人还住俩隔壁呢,喊一声,都是能互相帮助的。
这革命友谊多纯粹啊,就这样保留着吧。
……
直到回了屋,嗒嗒还是一脸不解:“为什么不让我听啦?”
许年看了一眼院子里:“因为这是偷听,我们不能偷听别人讲话。”
嗒嗒恍然大悟,意识到自己是偷听之后,立马将刚才听到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不过即便她记着,也没什么用处,反正她也听不懂呀!
嗒嗒听不懂,许年却听懂了他们的话。
奶奶和卢爷爷往后是要像爹娘那样过日子了吗?
许年忽然回想起那天他娘说的,她说也许他要多一个爷爷了。
“许年,你上次的习题,我已经做出好几道了。”卢妮拿着一本簿子跑过来,摆在许年的面前,“你看看!”
“你算错了,这个数值应该——”
“我不信,我再算一次……”
许年把铅笔还给卢妮,再次看着她时,心情微妙。
他想着,是他比较大,还是卢妮比较大?
他可以接受卢妮成为自己的妹妹,可要是以后让他喊她姐姐,许年是不乐意的。
在这之后的很长一段岁月里,许年没有再和任何人提起这天听到的种种,奶奶和卢爷爷也没有表现出什么与过往不同的相处方式。
可这却成了他心底的一个小秘密,被他牢牢记住了。
……
而后的几个月,瓯宅村的村民们一天天看着许家大房过着好日子。
一开始,他们吃好喝好,甚至连做馒头都用上了富强粉。
而后,付蓉用考上大学之后学校和单位共同发的奖金,买了一辆自行车,有始有终,她决定先让许年在绵安村的小学将这个学期的课程念完再转学。
不过现在对于她而言,去学校已然变成一件轻松的事情,自行车一蹬,那方向指哪儿去哪儿,一点都不费劲。
每每站在村口看着付蓉那意气风发的模样时,蒋晓芬的心里就无比难受。
她怎么觉得,付蓉的运气就这么好呢?
这人的好运气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蒋晓芬绞尽脑汁,又结合了村民们的议论,最终想明白了,一切转折点就是从她家那个小丫头醒过来之后开始了。
之前村民们就常说那小丫头是个有福气的,如今看来似乎真是这样,不过,她能怎么酸呢?
那孩子可是付蓉怀胎十月生出来的,谁都盼不走,谁都抢不去!
蒋晓芬捶胸顿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而后就在付蓉收拾行李去城北大学报道的前几天,他们家又出大喜事了。
这一回,是许广华向单位申请到了城里的住房,一家四口要搬走。
得知这个消息,村民们目瞪口呆,满脸怔愣。
“我听说大学是在住在学校里的,可付知青还没进学校,许老大就已经弄到了城里的房子。以后他媳妇就不用住学校里了,他们一家四口还是能住在一起!”
“这好事怎么一件接着一件得来呢?”
原来人比人,是真的会气死人的。
“嗒嗒,以后你去城里住了,我们还会见面吗?”送她走的时候,宋小航依依不舍。
看着她小航哥哥都快抹眼泪了,嗒嗒连忙着急地安慰:“当然还会见面啦!小航哥哥,你也好好上学,多学一点知识,以后考上城里的初中,我们就可以当同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