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亦淮的身份略尴尬,这件事其实跟他没什么关系,但他不可能放任牧遥就这么一个人孤零零地去见对方,他必须陪在她身边。这群人的交流是用日语,他去了也听不明白,还得找个专门的翻译陪同。
“沈哥哥。”牧遥说道,“如果我外公真的想跟我认亲,那他应该会感谢你。是你把我养这么大。”
牧遥在沈亦淮和随行人员的陪同下,推开了会议室的大门。
上座是一位华发鬓白、满脸皱纹的老人,他戴灰色的帽子,手里有一根拐杖。前几天在她面前趾高气昂的浅井润此时此刻毕恭毕敬地站在他身旁。
这位想必就是她的外公浅井健了。
浅井健一见牧遥,拄着拐杖的手剧烈颤抖着。
牧遥怯生生地不敢靠近,他却一步一晃地走了过来,牧遥听见他隐约念叨着:“凉子,我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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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番外十三
梁婧云离家之时, 刚刚二十出头的年纪, 她那时跟牧遥现在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浅井健对女儿的记忆还停留在那个时候。他见到牧遥, 仿佛隔了二十年的光阴,重新见到女儿一般。
然而凑近了再看, 记忆中的脸和面前这张脸又有些不大一样。
凉子在他印象中, 跟她的名字一样,骄傲矜贵,对他这个父亲淡漠疏离。牧遥整个人要更柔和一些, 可眉眼间那点神韵却是像极了她母亲。
“凉子……”浅井健取出一块方帕擦拭湿润的眼角,牧遥在距他一步之遥的地方坐立难安。
浅井健抹了一会儿眼泪, 这才哽咽着说道:“小遥, 这些年你受苦了。”
他说的是中文, 牧遥很诧异。
看来这个外公还是很照顾她的, 念着她在中国出生长大,特地用中文跟她交流。
“没有,我过得挺好的。”牧遥实话实说。
父母去世之前,她有父母疼爱。父母去世之后,她有沈亦淮呵护。她从来不是缺爱的孩子, 只不过身世比寻常人家要坎坷些罢了。
浅井健伸出一只手, 将牧遥拉到跟前, 他抚着她的手掌,说道:“外公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牧遥心想, 她没受过什么委屈啊。
要说有, 也就是她那个便宜舅舅给她委屈受了。
“一会儿陪我去看看你妈妈。”浅井健想起女儿, 不禁又潸然泪下。
牧遥看向沈亦淮,沈亦淮冲她轻轻颔首。
浅井健这才注意到牧遥身边的沈亦淮,他问道:“小遥,这是?”
牧遥说道:“他叫沈亦淮,爸妈去世后,一直是他在照顾我——”
浅井健闻言,立马又握住沈亦淮的手,说道:“谢谢你照顾我外孙女。”
见老人家那么客气,沈亦淮也颇有些受宠若惊。
似乎,他们也没之前想象得那么坏?
“我怎么瞧你有些眼熟?”浅井健眉头微皱,似乎在回忆什么。
牧遥连忙说道:“沈哥哥是演员,拿过国际大奖的。”
“哦,原来是这样。”浅井健若有所思点点头。
牧遥还想说她跟沈亦淮现在是男女朋友,可浅井健已经拉着她开始问些家常了。牧遥心想刚刚才说沈亦淮照顾她,这会儿两人关系又变了,一时半会儿不大方便跟外公说得清。而且,她从心理上对这个外公还没有熟悉起来,不愿说太多别的。
一行人出发去城西的公墓。
不得不说浅井财团人多势众,浅井健这趟来华,带了快一百号人,跟考察团一样浩浩荡荡。
到了墓园,浅井润搀扶着浅井健走到梁婧云的墓碑前。
“梁婧云”这三个字对浅井健来说是陌生的,就连墓碑上那张照片也与他记忆中的那个凉子有些出入。毕竟凉子去世的时候已经三十多岁了,不再是青葱年纪的少女。
浅井健颤颤巍巍地抚过那张黑白照片,胸中大恸。
“凉子,爸爸来看你了。”他用日语呼唤她的名字,“你连名字都改了,你还在怪爸爸吗?”
“你一定还是怪我的。”浅井健悲从心来,他道:“宋幼仪,这是我给你起的中文名啊,你连这个姓名也不愿意接受了吗?”
“社长。”浅井润叫他,示意他不必激动。
牧遥看着父母的墓碑,万般愁绪涌动在心间。
原来梁婧云不是她妈妈的本名,她姓宋,叫幼仪。一般人只改名,她却连姓都改了。那梁又是谁的姓呢?
“凉子,”浅井健唏嘘不已,“你是想先我一步去陪你妈妈吗?”
牧遥这才知道,原来她的外婆也早已去世了。
“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你的女儿小遥,我的外孙女。她很漂亮,长得很像你,也有几分像你妈妈。”
就在浅井健对着墓碑絮絮叨叨说话之时,所有的随行人员都垂首躬身以示敬意,他们保持这个姿势很久了,居然也不嫌累。
“小遥。”浅井健叫她,“你妈妈去世多久了?”
“六年了。”牧遥记得很清楚,五月十三号,黑色星期五。
“她都离开家那么久了。”浅井健感慨道。
浅井健久久地凝望着墓碑上女儿的照片,缓缓说道:“凉子,爸爸来接你回家了。”
牧遥:“……”
接她回家,什么意思?
浅井健说道:“小遥,你没有去过你在日本的家吧?在东京千代田,你妈妈在日本的时候就住在那里,靠皇居很近,风景很好。家里有一个很大的院子,是她亲自设计的。”
牧遥自然是没去过的。
“那里什么东西我都没动过,有专门人负责打扫。我还想着哪一天她能回来住,没想到……”
牧遥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她知道,她外公是真的心疼她妈妈。
“小遥,外公要把你妈妈的墓迁回日本。”浅井健很平静地说道,仿佛在宣布一个无关痛痒的事实。
牧遥的瞳孔蓦地放大了,他居然要把她妈妈的墓迁到日本去?她无法接受。
“你妈妈不是这里的人,”浅井健说道,“人死,叶落归根,她自然是要跟我回日本去。”
“不行。”牧遥几乎是脱口而出,“妈妈在申城生活了十几年,她怎么不是这里的人了?”
再说,她妈妈早就放弃了日籍,硬要扯关系,那她也得是台湾人。
“凉子生在台湾,从小就是台湾日本两头跑。你外婆适应不了日本的气候,常年在台北居住。凉子黏你外婆,所以在台湾住得更多些。”沉默许久的浅井润补充说道:“她是浅井财团的大小姐,是社长的掌上明珠,社长怎会让她流落异国他乡呢?”
异国他乡?这里怎么就是异国他乡了?她妈妈明明在申城生活得很好,一点都没看出想家的样子,甚至从来没跟她提过她的家。现在他们寻上门来,第一件事居然就是要给她妈妈迁墓,牧遥怎么能答应?
浅井健见牧遥面色不悦,便说道:“小遥,我知道你舍不得你妈妈。所以这趟来,我打算把你一起带回日本。”
这简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牧遥不能忍受迁墓,更不可能跟他们回日本。
她在中国生活了快二十年,土生土长的中国人,现在叫她远渡重洋去日本,打死她都不乐意。在这里,她有家人有朋友,去了那里,她就什么都没有了。
“小遥,外公保证你这辈子什么都不用愁。我听润说,你现在在中国当艺人,艺人又辛苦又没地位,你是我浅井健的外孙女,我怎么能让你受这种苦?”
牧遥:“……”
得,其实他外公跟浅井润一样,只不过他是以爱的名义,对她实施绑架。
她好不容易才当了艺人,她做得正开心,结果到了他们嘴里,她干的这些事都不值一提,甚至还有些丢面。
说到底,他们根本就没考虑牧遥自己的想法。牧遥还没有完全接受他们,他们就已经开始试图操纵她的人生了。
刚刚建立起的一点好感度瞬间跌到冰点。
“我不会去日本的。”牧遥一字一句说道,“我也不会让我妈妈去的。”
“小遥……”浅井健想伸手碰碰她,牧遥却下意识往后退。
“我妈妈很爱我爸爸,也很爱我。我们一家三口在这里生活得很幸福,从我有记忆开始,妈妈从来没有说过她要回台湾或者回日本,她只想一直陪着我和爸爸。”
牧遥说道:“夫妻不是应该合葬吗?你们把我妈妈的墓迁回日本,我爸爸呢?你们要让我爸爸孤零零一个人吗?”
终于,提到了一个第三人——先前一直被他们忽视的牧鸿鸣。
牧遥不是梁婧云一人的孩子,她还是牧鸿鸣的孩子。显然她外公根本没有承认她爸爸是自己的女婿,所以才对他的存在视而不见。即使她爸爸已经去世了,可他才是梁婧云的丈夫。
“那就把你爸爸的墓也一并迁走——”正好一家三口团团圆圆,牧遥也没念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