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月年瞪着一双大眼睛,副机长的话,在她耳边飘来荡去,就是进不到脑子里去。
提再多要求又能怎么样呢?周栋显不还是回不来了吗?明明出去的时候是个活生生的人,她一节晚自习没有上完,人就不在了。就算评成“烈士”、“英雄
”,可那些,对他的亲人而言,又算什么呢?
副机长轻轻叹了口气,也知道面前这一老一少根本听不进去,但他还是要说,“周机长已经不在了,你是他的孩子,你爸爸就你这么一个孩子,不管再艰难,你都要顶着。”
他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因为他发现,这话对一个半大孩子来说,的确有些残忍了。
尤其还是个女孩子。
人在看待女孩子的时候,往往会把她们和弱者联系等同起来,灾难降临的时候,总会给予她们无限的同情。
可灾难自己却从来不这么想。
这句话周月年却听进去了,她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不好意思……这些事情,我没有经验,很多还需要各位叔叔阿姨帮忙。”
那一瞬间,她好像又回到了曾经在班上左右逢源的状态,这次,不再是处理与班上同学的简单人际关系,而是她爸爸的后事。
听到她这么说,副机长也稍微放心下来,“今天我们领导还在处理这件事情的善后工作,等他们空了,应该就是今天晚上,就会过来慰问。我提前过来,一方面是出于私人感情,想提醒你一下,尽量为自己争取利益,另一方面也是单位派我先来看看。你爸爸的事情,后面会有一大笔的抚恤金,你往后的生活不用担心,只要你好好的,供你将来出国都没有问题。”
周月年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她听进去了没有,副
机长又叹了口气。周栋显这些年也算是小有积蓄,就算没有那笔抚恤金,供周月年念到大学毕业也完全没有问题。更别说,她手上还有一套联排别墅和两辆车呢。
可是现在,这些东西,怎么看怎么烫手。
副机长见自己已经把意思说清楚了,站起身来便要告辞,“孩子你……好好的。”
周月年点了点头,妥帖地将他送走了。等到她回来,一直忍着不肯哭出声的大姑“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早就叫他多休息多休息的……他,他就是不听,现在好了……”
大姑抬起手来,泪眼朦胧地看向周月年,“现在好了……留下我们年年一个人,怎么办哦……”
周月年拉住她的手,将她一把抱住了,“还有我呢大姑,还有我。”
爸爸不在了,还有她。
只剩她了。
果然,当天晚上,航空公司和民航局的领导都到了周家,周月年就真的像她说的那样,小大人一样,朝着妥帖稳当的方向,将周栋显的领导同事一一接待送走。
等到做完这些,已经快天亮了。她一早要和大姑去殡仪馆,周栋显的遗体还停留在那里,等着她们去按排,在这之前,都是航空公司工会的人在帮忙。
周月年还不到十八岁,没有驾照,不能开车。这里又不好打车,那个副机长留在这里,等下送她们过去。
坐在车上,周月年忍不住朝后看了一眼,枇杷树掩映下的小楼,不知
道为什么,在少了一个人之后,看上去竟然有几分凄清。
在她一脚踏入十八周岁的大门口时,老天爷给她送了一份大礼。
一直跟她相依为命的爸爸没了,从今往后,她就真的是一个人了。
大姑哭累了,伏在周月年的肩膀上睡着了。少女的肩膀单薄极了,连一个人的重量都不堪负担,又该如何去承担往后一个人的岁月呢?
周月年跟航空公司工会的人做了交接,将周栋显安顿妥当之后,拒绝了副机长送她们回家的好意,带着大姑回家了。
周栋显是从小地方到S市来安家的,周月年的爷爷奶奶早就不在了,还剩下一个姑姑,这些年来也已经在其他地方成家,跟他们没有多大的来往。至于老家的其他人,愿意来的人不多,大不了带个礼金,也不需要周月年多费心。
她这才发现,他们父女俩看起来过得花团锦簇的,结果盖棺定论那天,真正能来送一程的人,少之又少。
说到底,他们都怕寂寞。
正是因为知道自己终将孤独上路,所以生前才要活得尽量鲜活,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那一身孤独全部掩盖。
周月年跟大姑回到家,才刚刚走到门口,就见周家大门前站了一个人。大姑轻轻皱起眉头,“她怎么来了?”
见到她们,何琳连忙跑过来,因为太急切了,高跟鞋还在地上扭了一下,即便是这样,她也还是自己跑到周月年面前,一把拉
住她,“他们说你爸爸……”
周月年点了点头,“我们进去说吧。”
何琳下意识地倒退了两步,如果不是周月年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她,她说不定要摔下去。
周月年打开门让她进去,等到何琳哭够了,她才说道,“今天晚上事情太多了,刚才我爸他们单位的领导还来了,我忘了跟你说。”
何琳摇了摇头,“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她哭,好不容易止住哭声的大姑也哭,三个人中,反倒是跟周栋显最亲近的周月年看起来最平静。好不容易等到她们的情绪再次稳定下来,周月年开口说道,“我爸爸现在还在殡仪馆,刚刚我和大姑去办了手续,大姑说,火化和下葬的日子要找人看看,合一合我爸爸的八字,等时间定了,我再通知你吧。”
她顿了顿,慢慢说道,“何姨,你还年轻,既然……既然没有跟我爸爸正式结婚,那往后,有了合适的人,你还是留意着吧,不要因为他……耽搁了自己。当然,如果你愿意帮我的忙,我也感激你。”
她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楚了,周栋显跟何琳只是男女朋友关系,男未婚女未嫁,周月年才是周栋显一个户口本上的女儿,论亲近,周月年比何琳跟周栋显更亲近。他的后事,理应由周月年来操办,何琳如果处于情谊愿意帮忙,周月年感激不尽,如果不愿意,想要从此躲得远远的,周月年也不怨
她。
何琳也听明白了,她瞪大了眼睛,“年年,你这话,什么意思?”
“何姨,你别误会。”周月年抬起头看向她,“我也是不希望你耽搁了自己。如果爸爸还在,当然这一切都不存在。可现在的问题是,爸爸不在了,尽管很难,但我们大家都必须要试着接受。以后,我们两个的关系,也都跟我爸爸还在的时候是一样的。”
怎么可能一样呢?
周月年外交辞令说多了,好听的话张口就来。但她们都知道,周栋显都不在了,她和何琳之间那个纽带和桥梁都不在了,怎么可能还跟以前一样呢?
何琳没有拆穿,她轻轻叹了口气,“周栋显,不光是你爸爸,还是我爱人。何况……”
她轻轻握住的手,拇指不停地在手指上摩挲,“我怀了你爸爸的孩子。”
第三十章 两难
“什……么?”周月年好像是没有听清楚,愣愣地又重复问了一遍。
何琳低头不语,只是抹眼泪,她下意识地将目光看向大姑,可大姑却在她看过来的那一刻,又将眼睛挪开了。
周月年不傻,到了此刻,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张了张口,好半天才发出声音来,“……大姑你早就知道了?”
这也是为什么看到何琳的第一眼,大姑要语带不悦地问她怎么来了。不是大姑不待见何琳,而是大姑唯恐何琳把她怀孕的消息告诉自己,让原本就一团乱的周家更乱。
虽然如今的周家总共也就她周月年一个人。
“我……我也是隐约猜到的……”大姑垂着眼睛,不敢看周月年,“前段时间你爸回家问我,那么多年没有带过小孩,还熟不熟练,我问他是不是何小姐有了情况,他不说话。但那个时候我就猜到了……”
大姑话音刚落,何琳又开了口,“这个孩子……来得突然,我又算是高龄产妇,不能拿掉,在这之前没有来得及跟你商量……你爸说你马上就要高考了,这个事情等你高考完了再说……”
谁知道连周栋显本人都没有等到周月年高考完毕。
周月年坐在沙发上,看着面前这两个女人,一时之间觉得有些陌生。
不是她们陌生,而是自己面对这种情况觉得陌生,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以前那将近十八年的岁月中,从来没有人告诉她面对这样
的情况应该怎么办。唯一能给她引导的人连个招呼都不打,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剩下她要面对的,不仅是父亲的后事,还有父亲的女朋友和她腹中的遗腹子。
好半响,她才张了张口,仿佛才从一团乱麻的事情当中理出了点头绪来,“……你打算怎么办?”
何琳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周月年是在问她。
她盲然地抬起头,眼中全是空茫。
说实话,这件事情她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周栋显已经死了,那个承诺要负担她下半辈子的男人已经不在了,未婚先孕,虽说在这个年代算不上什么丑闻,但男朋友都不在了,她生下这个孩子意义又在哪里?除了拖累她,影响她接下来的择偶,没有任何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