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想立在床边, 知道叫救护车已是徒劳。过了会, 她开始流泪。
眼前一幕并不意外,却足够让她伤心。
母亲临终前曾跟她嘀咕四个字:“你别拦他。”
岑想问:“拦什么。”
母亲笑而不语, 把她格走,叫父亲过来说话。
她现在知道了。
她的父亲又要去追她,去陪她了。
父母的后事都低调安静。
就像他们曾经的婚礼一样。
岑想结婚时,宾朋满座,现场被布置成花海,众人在海风里举杯交贺。
她好奇问母亲,你们当时也这样吗,母亲摇头,说他们只出去旅了趟游。
但细节没讲。
岑想在墓园里待了半天,看着刻碑师傅小心翼翼将父亲名字篆上,丈夫全程陪伴,担心她情绪崩溃。
一个多月前,父亲在做同样的事情,但他是蹲在墓碑前的,不愿居高临下。
母亲名字旁边并排空出了一列,那是他特意给给自己留下的。
岑想清楚,但她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她的父亲,都八十二岁了,面对母亲,还像毛头小子一样,急不可耐,敢于兑现。
父亲生前在学术上成就斐然,桃李满园,与母亲二人的大多收入都用于公益事业。
许多同行,许多学生,许多受助者联系上她,想前来吊唁,岑想都一一谢绝,这是父母的决定,她必须履行。
父亲头七后,岑想才敢仔细去看父亲留给她的东西。毕竟,收到包裹的第一秒,她就隐有预感,里面盛放着他的道别。
与他这个女儿,与这个已经没有母亲的世界。
那是一封父亲的手写信,还有一本相集。信的内容平实且平淡,除去开头对她的歉意,下面则描写了相册里每一张照片背后的故事。
岑想终于知道了他们婚礼的细节,也终于知道了他们爱情的细节。
他们生前很少与她详说恋爱经历,只说是爸爸追妈妈的,说妈妈是爸爸的恩人。他们恩爱得无缘无故,又理所当然,好像命定的一般。
中学的时候,老师曾布置过一道作文题,叫“你所认为的世界上最好的爱”。
班里很多同学写了父母对自己的爱,岑想却没有,她写了父母之间的爱。后来这篇作文因出发独特,情真意切,被当做范文贴在了教室后墙上。
她翻看着相册,泪流满面地想,如果在那之前就可以知道这些,那她那篇作文一定可以写得更好。
但写得再好,也好不过父亲这封遗书了。
不,用遗书来形容它并不贴切,它更像是一部温情的影片,一首美丽的诗歌。
原来,父亲曾是母亲资助的贫困生,那样如松如竹,气质卓绝的他居然也曾瘦弱无靠,深陷泥沼。
原来,他们的婚礼也是只有两个人,在一个人少的小小岛屿上待了近半个月,沙滩如金毯,海水像蓝宝石,到了晚上,他们会在密密星空下接吻,相拥着倒进浪潮里翻滚,笑闹。自拍合照很潦草,他们自备白纱与礼服,在风里搞怪地做表情,无拘无束,无忧无虑。岑想第一次见到这么随性却又美妙的婚纱照。
原来,她的诞生是母亲的主意,父亲起先颇有异词,担忧会影响她身体,后来母亲同他好商好量,并同意孩子跟自己姓,父亲才改口答应。
整个孕期,母亲并不舒适,前期孕反严重,后期又先兆早产,父亲无微不至照看的同时,经常懊悔到偷抹眼泪,对自己当初的决定气恨不已。
好在生产那天还算顺利,之后看着她一点点长大,父亲才慢慢与自己和解,接受了她,他们之间的第三人。
原来,她之所以会叫岑想,是因为生性浪漫的母亲早早就想好了孩子的名字,李想。但后来情况有变,她随了母姓,母亲只好在小名上做文章,起了个与父亲同音的“鲤”字。
他们这一生都在为对方着想,却都认为做的不够。
信的末尾,父亲字迹工整,口吻却格外轻松:
“你猜你妈妈走之前跟我说了什么,她问我还记不记得我们领证前一年的戏言。
我说:我怎么会不记得。
她像个小女孩一样噘嘴:我本来想大大方方地走,可我一想到要离开你,要一个人走,要在另一个地方独自生活不知道多少年,我就受不了,所以我还是自私点,想要你陪着,小男孩儿,你愿意吗?
我怎么可能不愿意?怎么能够让她独自远行?怎么会只是戏言?
即使她不说这些,我也会风一样追过去,赶到她身边。
鲤鲤,这是我们的约定,我必须履行诺言。
你妈妈还在等我,我要继续去当她的小男孩儿了。
原谅我也一样自私,再见,我的女儿,我和妈妈永远爱你。”
他的落款并非父亲。
而是“李雾。”
怎么会有这样自私的父母。
岑想阖上相册,叠好信封。她这一生恐怕都无法彻底领悟,但她确信,能够成为他们的后代,能亲历这世间最好的爱,哪怕仅为观众,已是今生至幸。
第88章 锦鲤夫妇(6)
结婚十周年纪念日当天, 岑矜给自己放了个假。扎起高马尾,穿着毛衣与短裙,对照好丈夫这学期的课表, 偷偷潜入了他的讲堂。
她掐着下课的点进班,上批次学生刚好离席,岑矜逆人流进去,找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 祈祷李雾不会很快发现自己。
不一会,物理系的学生都过来了,教室里很快泱泱满员, 声音嘈杂。
岑矜撑腮, 半垂着脸,假模假样翻“书”。她扮相嫩丽, 整体一瞧跟大学女生没差,大家就未多留心。
再说来蹭课的学生每天都有,突地有个生面孔也不足为奇。
第三节 课铃响,李雾踩点进了班。
班里霎时鸦雀无声,岑矜也忙将头埋下去。
男人走上讲台,粗略扫了眼全班,而后将大衣脱放到桌边,打开投影仪,整理扩音器。
内搭的灰色高领毛衣将他衬得身姿高峻, 气质十年如一日, 不会随时间流逝而折损。
这节课是《原子物理学》。
等李雾转身往白板写东西, 岑矜才支起脑袋, 无所顾忌看他背影。
片刻,板书完毕, 李雾回头,开始梳理回顾上节课的内容。
他声音还带着少年时那种冰融于溪的清冽感,但语气不疾不徐,游刃有余。
岑矜勾起嘴角,明明亲眼目睹他从求知若渴的学子变成传道解惑的师长,可真正深入其间,还是会觉得奇妙有趣。
班里忽尔窃语四起。
不知为何,向来冷峻表情稀有的李教授在目及某处时,倏然卡顿,而后无端笑了下,还是露齿那种,如春回,似雨霁。
岑矜发觉自己已被捉拿与锁定,只能回个笑,食指点唇,示意他莫声张。
讲台后的人心领神会,继续授课,但怎么憋得住,见缝插针地朝这瞥。
老师“突然兴奋”,目光又往一个方向频频流连,学生们自然一头雾水,跟着四处搜寻。
岑矜心头掩面,只能趴下装睡。
李雾清了下喉咙,被扩音器放大,而后就听见他一本正经道:“烦请个别学生认真听讲,不要在我课上睡觉。”
岑矜唰一下竖起头来,瞪他一眼。
竟有人敢在这位铁面严师面前打瞌睡?大家东张西望去找这位大无畏勇士。
李雾定定看过去,唇角微牵:“哦,原来是我太太,那接着睡吧。”他摘下镜框,不再介意将双标与笑眼完全暴露:“我可以睁只眼闭只眼。”
啊啊啊啊――
一时间,所有学生知晓岑矜在场,怪叫高嘘起来。
而居于聚光点的女当事人耳朵红透了,还得装淡定从容,含笑看向在座学子。
浓情蜜意的同时,真是恨不能地遁消失。
李雾在讲台上好整以暇替自己妻子解释:“这是我们结婚十周年纪念日的活动之一,大家不会介意吧。”
被狗粮强行卡喉的学生们能怎么办,只能心里骂骂咧咧,嘴上OK可以没问题。
后面一节课,李雾尽责完成本质工作,哪怕学生们对他的注意力基本移至岑矜身上。
下课后,李雾慢条斯理收拾东西,大家全屁颠颠跑过来殷切围观师娘,跟她交谈,随后才依次离去。
等人走光,李雾套上大衣,走来后排接岑矜。
他主动拉她手,被她没好气拍开。
“干嘛。”李雾看着她笑,并不气馁,再度将骨节分明的手悬回她跟前。
岑矜剜他一眼,没有动作:“我就想偷偷过来听课的,你非得弄这么大动静。”
他强行扣住她手,再不松开:“我看到你就憋不住笑,你让我怎么办,不如先承认了。”
岑矜摸摸发顶,嘟囔:“现在好了,你学生都知道你老婆喜欢装嫩。”
李雾上下打量起她,但笑不言。
岑矜没好气,刚要扯下皮筋,已被李雾一把拦住。
他的态度与在讲台上判若两人,央求:“扎着吧,这么好看。”
“哪里好看了。”
“哪都好看。”
“也就你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