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闻人椿掀开了被子,自己走到了桌子旁,并非霍钰说得那样孱弱不堪。
小梨乐得如此,等她坐稳,就将碗筷递到了她手里,然后一道菜一道菜地介绍起来。可怜她学的词儿不太多,要将这些佳肴描述得天上有地下无,实在是绞尽脑汁。
闻人椿静静地听着,她整个人平和极了,好像无人的凋寂树林,没有喜怒哀愁。
独自陪笑到后来,小梨又想哭了。
闻人椿悠悠叹了一口气,往她碗里夹了块青菜以示安慰。她自己吃饭却没用筷子,从始至终只掰了一块白馒头。
又过了两天。闻人椿的精神好了许多,看守她的小厮特地奔去药材铺子禀告霍钰,说椿姑娘会去院子里晒太阳了。
留在闻人椿那儿的小厮都是新来的,并不知道闻人椿从前做过什么、是怎样的性情,但他们都听了些闻人椿在外流落两年的悲惨事迹,于是不约而同地选择可怜她,一个个地都希望她能好起来。
可闻人椿不需要无用的可怜。那些目光、那些话虽然真诚,但对闻人椿而言,实属无济于事。
霍钰第一时间赶回了府,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刚巧迎上要去找他的许还琼。她拧着帕子,满脸焦心:“珑儿又发病了,钰哥哥。”
霍珑,府上有很多小厮女使甚至都还没有见过他。他降生在闻人椿失踪的那一天,命带残疾,一出生就不会哭,至今日,该学步的年纪,又连爬都不会爬。
许还琼口中的发病,说的是他四肢抽搐、口吐白沫。为此,他与许府寻过无数良医,甚至将年幼的霍珑送去高僧身边去除邪灵,均无半点效用。
霍钰没同别人说过,但他自己知道,这就是报应。他们连表面的太平都不配拥有。
从霍珑那儿离开,外头的阳光已经不那么烈了。走过与厨房相近的连廊,有女使小厮打闹扯皮的声音,热闹得很。
偶尔有几根柴火烧得呲呲响,饭菜随之飘出了香。
霍钰忽然很想念与闻人椿一道煮饭吃饭的时光。
那时在系岛,她总有做不完的活儿,每日为他煮了饭,自己随便对付两口就要往外头跑,非要他冷着脸表达不满,她才肯端端正正坐在一旁陪他吃。
这样的寻常幸福,这辈子还能拥有吗?
他立马加快了步子,决定再试一回,心想闻人椿身体好了,心情或许也好了,会允许他喂她吃哪怕一口饭。
“椿姑娘出门了。”
赶到院子里的时候,他连个装睡的人影都看不到了。小厮战战兢兢解释道:“我们听您的吩咐,不敢拦着她。”他们原先都是不怕他的,只是闻人椿回来之后,他们才知道霍钰也有疾言遽色的一面。
果然,今日也如此。
他瞪着眼睛发问:“那她现在人呢!”
“跟着,都跟着呢。应当还在药材铺旁边吃饼,我现在就领着您去。”
却是一场空,压根没有人。
小厮吓得腿都打颤了。幸好很快有人来救急:“椿姑娘正在面摊上吃面!”
闻人椿不想吃霍府的东西,不想又欠他。她今日翻到了自己过去做女使时候攒下的月俸,因花得少存得多,分量还不轻,养她和孩子的胃总是绰绰有余的。
因此她大着胆子从后门出了府,要自己觅食。
守后门的人还是巴爷,起先没认出闻人椿,关公似地拦在前头,还大发厥词道:“哪里来的农妇,居然还知道有这么一扇门!”等到认出来后,又老泪纵横,频频说她委屈了。
闻人椿有一丝感伤,却流不出眼泪。她指了指被树丛盖住的门口,巴爷当即放行。
阔别明州已太久,好多铺子改了行当,又或者涂了新的招牌。闻人椿走在路上,就像头一回来这儿一般新奇。
她的脚居然还长着记性,不知不觉就到了药材铺前。伙计们的脸都是崭新的,就像霍府里的人一样,只有那个主事的她还有些眼熟,记得他刚来时很有礼貌,只要见到她必然会唤一声“椿姑娘好”。
呼,闻人椿捂着胸口慌张地躲到了角落里。差些要被看到了,她这幅鬼样子,还是少个人受惊比较好。
继续往前走,便有一家可以填肚子的店铺。闻人椿听他们报了些菜名,才想起自己吃过他们的饼、喝过他们的面汤。
这店铺可比那时宽敞明亮啊。
原来旁的人都过得很好,比从前更好。
走到最后,她终于在一家面铺歇了脚。实在要揪点原因,大概就是因为有人对煮面的大婶喊了声“陈大娘”。
“走吧,我这儿都打烊了。”可惜此陈大娘非彼陈大娘,她急着回家含饴弄孙,不稀罕多一桩生意。
闻人椿有些遗憾,还是站了起来,嘴巴无意识地撅了撅,做了个奇怪的动作。
怎么她做什么事情都有好多波折啊,大概她不配挑挑拣拣,遇到第一家有东西吃的铺子就该速速解决了。
“你……”陈大娘冲她喊了一声,靠闻人椿的肤色、神情,陈大娘认出来一些,这不是那群疯婆子吗?
她没有明说,只是重新燃了灶头,说道:“哎呀,怎么把这二两面给忘了。姑娘,你要不介意我就给你煮了,免得浪费!”
闻人椿感激地冲她点点头,又坐了回去。
她真的是来吃面的,根根面条吃得干干净净,虾皮青菜还有细得可以忽略的肉糜也都被她灌了下去。
原来她不是没胃口,只是对他的菜、对他们霍府的菜没有胃口。
“多少钱?”霍钰拄着拐杖向前。他器宇不凡,是陈大娘得罪不起的那类人,于是她忙讨好道,“这是我请姑娘吃的。”
“记着,她是我府上的娘子。”说罢,霍钰侧头暗示了一下,便有人将一些碎银交到陈大娘的手上。
陈大娘云里雾里,不明所以,不过银两在前,总归先腆着脸阿谀一番。
而闻人椿就像不知道这些银两一样,从自己的荷包里拿出了三文钱,而后一枚一枚地摆在了灶台上。
钱货两清,她吃得很开心。
除了那只强求的手。
“小椿!”霍钰想要弥补,便只能强求。
她是回来了,就在他面前,甚至都能摸得到,他却觉得两人之间像是隔了一生一世。
“不要这样冷冰冰的好不好。我去救你了,我真的去救你了。”只是错过了,甚至明明可以不用错过的。
想到那一天,那隐隐约约的呼救,那辆泔水车的破破烂烂的车轱辘,霍钰就想将自己绑起来鞭笞十万遍。
他怎么会感应不到闻人椿呢。
闻人椿将掌心贴在他的手背上,她刚吃过面,抱着面碗的手还是暖烘烘的。然后她很用力地、又安安静静地将他的手扯了开。
她当然知道他来救他了。
可那又怎样。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些剧情,先别急着骂。来自无辜无助的打工人。
第83章 立威
自那以后, 不管打雷落雨,闻人椿的一日三餐都会在霍府外头解决。偶尔陈大娘不出摊,她就随便买个白饼来吃。
她想自己表达得够明确了, 可每每回院子,都能看见摆好的冒着热气的吃食。观音面、炙牛肉、煮化了的红豆羹, 霍钰故意将菜色仿得与她曾经做的一模一样。
看来他生意做得很稳当,人比从前要闲。
闻人椿忍了几日, 终究还是干了浪费的事儿, 将所有吃的一骨碌地扔进了泔水桶中, 甚至连碗筷食盒都没逃过。
她扔得急了, 发出哐当的声响,溅出脏水少许, 赶来的小厮欲言又止不敢上前。
临睡前,闻人椿将自己手头的余钱又拿出来盘了一遍,她在犹豫, 是不是该搬出去住, 一直寄人篱下还总是拂人脸面, 府上定会有闲话。可外头天地……又不见得比这儿安全, 如有万一, 她该怎么照拂腹中的孩子。
闻人椿盯着自己凸起的肚子, 百感交集,可惜没有一种是为人母的欢欣雀跃。她是感激这个孩子的, 她应当感激,没有它,闻人椿早就吃遍苦头,今日只能和箩儿一起躺在黄沙下叹息。
但她爱不起来。
哪怕这个孩子在她的身体里已经待了七个月,又或是八个月, 闻人椿算不准日子。她只知道那时的自己很努力地讨好着她的“夫君”,只知道忍过一些时日的屈辱就能换得很长一段时间的太平。
还是再等等吧,她收好自己的荷包,决定之后随便霍钰怎么做,都不会再像今日这样冲动了。反正腹中的孩子很快就会降生。
桌几上的烛光迟迟没有熄灭,夜越深,它在霍钰的眼中就越亮。他来了有些时候了,因为知道闻人椿今日丢了餐盒吃食的事情,只敢远远地观望。
想着等她睡下便走吧,谁知她秉着烛光摸索了许久。
他不放心,又不敢擅自进去,最后还是请人将小梨找来了。
“天呐,您这是在做什么!”从被褥里头爬出来的小梨这下彻底醒了,她抓紧闻人椿的手,将那把锋利的剪子丢得远远的。
闻人椿其实只是在剪线头,被她一折腾反而吓得不轻,满脸都是疑惑与后怕。
“椿姑娘,生命宝贵,你千万不要想不开。之前什么苦都熬过来了,以后就是安生日子了。”她想说否极泰来,但脑袋敲了许久都没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