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啦,去瞧瞧那儿有什么新鲜事!”半两面下肚,竟让小梨脚下生风。
闻人椿满头雾水,脚步拖沓:“方才的大娘到底想说什么?”
“一定是见小椿姐菩萨心肠,希望小椿姐新年行善事,给她捐些银两吧。不过她老实,小椿姐也老实,还不如我说开了,直接请主君帮忙。”
“不过是几个钱,何必事事要他帮忙。”
果然。
自打小椿姐与主君从明州回来,小梨已不是头一回听她冒出这样的言辞。她不想倚靠他,可夫妇百年,不就是彼此倚靠同舟共济吗。
如此说来,还是主君与大娘子更似天生一对。
闻人椿的牢骚点到即止。她垫着脚,专心研究起人群前头的事情。那里竖着布告栏,不过大过年的,一般只会张贴芝麻大小的事情,譬如代人写家书、为家宅祈福。便是有,衙门也不会允许什么牛鬼蛇神、或是穷凶极恶的东西耽误了一年的好兆头。
而此刻,正是有人寻了衙门的漏洞,紧着时间贴了张状纸——告官商勾结,拐卖民女幼儿。
显然,状告之人并非文豪大家,可也绝对不是无所事事博人关注之辈,短短几句,乃是泣血之作。
女使看得比闻人椿快一些,心中暗叹不好,拉着闻人椿便往人群外头走。小梨也是个眼疾手快之辈,捂着自己的肚子忽然喊不舒服。
闻人椿一边往回走一边忍不住去瞧状纸,到底是人命关天,她只好先去顾小梨。
马车还未牵来,小梨似是好了不少,她搭着闻人椿的手背,徐徐走着,再不敢往人群熙攘处去。
闻人椿叹她的不适来得快去得也快,真叫人琢磨不透。等见了马车,连忙将她送上去。
“小椿姐,你不回吗?”小梨钻进又钻出。
闻人椿理所当然地摇头,她又没有怀孩子。何况今宵难得烂漫,她不想浪费在深闺之中想些无用的东西。
也许今日游得痛快了,思路也可跟着清明利落。
“不必担心的。”她替小梨扯上门帘,“还剩两个女使、一个小厮,能出什么事儿啊。”说罢,她使了个眼色给车夫,“梨小娘有孕,你可要驶得稳当一些。”
与小梨分别后,闻人椿背着手一人走在前头,似是无心散步,可绕着绕着,又绕到了布告栏前。
女使看出她是故意的,一左一右扯着她的手腕哀求:“春小娘,这新年讲究新气象,咱吃些甜的、听些乐的,那血淋淋的实在不好看啊。”
“那是苦命人的血!若能好好过年,他们犯得着这样?”她反问,挣脱了就要向前去。虽然没有看几眼,闻人椿却觉得那张鲜红的状纸会将她引向该去的地方。
她心里的答案快要浮出水面。
心里咚咚响。
天杀的!竟有人撕了苦命人拿血写下的状纸。
四处又是歌舞升平。
闻人椿实在不甘心,从布告栏的最上头,逐字逐句读到了最下边。正气馁,一旁有人抱了桶白粥要往上黏新的,衙役出声拦下,说得先审核一番,等明日再来。
闻人椿怕错过,追上去也要了一张。
是张寻人的。
寻的却是十几年前亲自卖掉的女儿。
卖都卖了,隔这么久再要回去,活像猢狲耍把戏。
“倒是不见卖儿子、拐男娃娃去结亲的。”闻人椿冷哼了一声,鲜少如此刻薄。那张新写的还蘸着滚烫白粥的寻人启事被她捏作一团,恨恨地丢进了火树银花的灰烬之中。
卖焰火的孩子还以为闻人椿是对他们心生不满,诚惶诚恐地送上两根纤细的小棍子。
“这是……?”
“回娘子,这是我爹爹刚从临安进的小焰火。点燃之后,可拿在手中随意挥舞。”说着,孩子将其点燃,打了个样。
“不烫吗?”
孩子会做生意,见她起了兴趣,将其递到她手上:“娘子,这焰火体贴人,纵使洒下来,也绝不烫手的。”
闻人椿仍是胆战心惊,一边握一边想着扔走,不过倒是真如孩子所言,丝毫不烫肌肤。小焰火亮晶晶,闻人椿玩了两支便上了瘾,阔绰出手,买了一大把坐在河畔。
一根未尽,一根又起,水面上被她造出一道道波光粼粼。
冬日夜,到底寒冷,路上行人从三五成群到三三两两。女使搓着手苦口婆心地劝她回家,她摸了摸被风吹红的脸,执拗着,就是不肯回去。
他们都不懂,她没有家。
愈烦躁,手边的焰火烧得越快,等它肉眼可见地少了一大捆,烦躁更甚。闻人椿晃动的双手彻底失了章法,如一个顽劣的小孩,抓着焰火胡乱图画。
“世上就不能有不会燃尽的焰火吗!”她拼命去踩地上灰烬,从未这样无理取闹过。
候着有一会儿的霍钰终于忍不住上前,顺着她的背安抚:“小椿,怎么了?”
呵,是他?他竟然会来。
他不是口口声声说爱她吗,为什么关键时刻总是不知所云,相爱之人难道不该心有灵犀吗?
闻人椿不愿与他口舌纠缠,收起打量的目光,淡淡地说了句“没什么”,便乖乖转回身。
长夜漫漫,马蹄声急,她想到了日出之约,但下一瞬又觉得无所谓了。
至于霍钰,他默不作声,沉溺在闻人椿方才那一脸的嘲讽与不自在中。那副模样就像在说——他才是她的枷锁。他该滚!
不,只要她不抗拒,他们还是可以走下去。
日子仓促地往下跑。
霍钰既要应付闻人椿时不时冒出的回忆,还要交接手上各色生意、摆平四方情绪,上至朝中贵人,下至掌柜伙计,中间还夹着霍家宗亲、许家众人,一个环节都怠慢不得。哦对,他还得抽空做个慈父,瞧瞧大儿子的病症,再去抱抱满月的小儿子。
每每见他揉着太阳穴、愁眉深锁的憔悴模样,闻人椿都觉得何必呢,他的人生本不该过成这样。
许大人的故意发难,恰好给了他和她一个喘息的机会。
重返系岛成了最好的选择。
那还是闻人椿主动开的口,她说系岛既然是他们定情的地方,她应该去看看,或许还能想起一些开心事。霍钰想不到更好的法子,何况为了她的安全,他也应该同意。于是很快,他便将她送上了系岛的商船。
那日出发时,天光还未开,霍钰对着她身后的深邃天色,忽地忏悔不停,他可怜巴巴地对她眨眼:“小椿,日出之约似乎还没能兑现呢,你——又要怪我了。”他甚至已经想得很远,既然上辈子辜负了闻人椿那么多,等闻人椿捡回记忆,日后十数年乃至数十年势必要被她数落、被她嫌弃。
“不会的。”闻人椿想了想,一双手张开、收紧、又张开,最后还是替他理了理发际的乱发,此刻风好大,竟将他吹得像是无所谓世面的少年。
“来日方长。”她又说道。毕竟他还有大把岁月,足以找到一个共赏日出的女子。或许他都不用找,许还琼就是与他最般配的。
霍钰却以为她是将他的话都听了进去,愿意等他几日,只消几日,他们便有一生的细水长流、数不尽的日出日落。
“小椿,你一定要等我。”他站在岸边,挥着手,重复了不知多少遍。
闻人椿只是笑,笑得愈发放松、自在。
她真的很久没有对他笑得这么开怀畅意了。
所以他信以为真。
然几日后,当他卸下一身包袱,甚至要拿结党营私的证据去要挟许大人时,许还琼愤而起身,将真相血淋淋地在他面前撕开。
“钰哥哥,你好天真!闻人椿此刻怕是快要死了!”
“舅舅竟敢?不可能,桑武士他们一定会保护她的。”
“根本没有旁的人。是她自己,是她想起一切活不下去了!呵,本就时日无多,还要逞能做菩萨。不相干的人被拐了、被卖了,与她到底有何干系……她为何要这么善良,她凭什么可以这么善良!……”
“许还琼,你到底在说什么!?”霍钰近乎疯狂地抓着她!
不可能的。小椿明明去的系岛,明明点过头,说好会等他的。
她怎么可以言而无信。
她怎么可以——将他丢弃。
霍钰终于明白,爱人的许诺成了空,有多绝望。
心中孤寂,好比高山坠深海。
世上却无人知。
第99章 出嫁
那一个时辰, 霍钰不知是怎么过的,看什么都像是虚幻的景致,他只知道逼问见到的每个人, 许还琼、小梨还有衙门里的大人小役。他拄着拐杖,在还未醒透的城中费力地飞奔, 有一瞬间,他甚至以为自己的腿脚好了。
他仍旧是那个少年。
可是少年无法阻止亲爱之人去死, 从前是这样, 现在还是这样。
不!
他不能再与小椿错过, 不可以教她再失望、不可以让她重回孤身一人。
思绪颠倒错乱间, 他甚至想到了闻人椿孤零零走过奈何桥上的模样。
孟婆给她一碗忘情水。
她含着眼泪,头也不回, 一口饮尽。
霍钰的步子于是更快了,像在追什么飞去的箭矢,拼命至极, 怕是要在今日彻底废了一双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