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你这又是何苦。”
除了叹气,文在津只好念一声南无阿弥陀佛。
他曾骂霍钰不爱闻人椿,往后怕是不能再骂了。
道士的手艺灵不灵光,无人知晓。
等到霍钰醒了,能落地了,甚至可以给闻人椿煮观音面了,她还是一派安详的沉睡模样。霍钰只好落魄地坐在一边,孤零零地吃下一整碗面。
其实这面有什么好吃的呢。
光秃秃二两白面,铺的都是吃不完的剩菜,甚至还有隔夜的玩意儿。
无非是下面的人花了心思拿一番温情去熬,才能熬出一生难忘的风味。
“小椿,是不是我煮的面不好吃,你才不肯醒来啊。”
“等你醒了,你告诉我你喜欢吃什么,我学着做给你吃好不好。”
“你忘了你还没有去吃过临安的糖葫芦吧。我们一家一家吃过来好不好。”
“你是不是嫌我烦,不想看到我?那你马上醒来,好好活着,我保证再也不会出现在你的面前。”
……
这些话,反反复复,说到明州下了第一场雪,闻人椿还是没有醒来。
霍钰将手上一大半的生意交到了心腹手上,待在闻人椿屋中的时间一日更比一日多。但那日子着实不好过,胆战心惊的,每日头一桩考验就是去探闻人椿的鼻息,他日日怕得要命,就怕她睡了过去,连口气都吊不住了。
日子久了,他的脾气也跟着变差,伺候闻人椿的女使换了一茬又一茬。说白了就是个活死人,霍钰却非能鸡蛋里挑出不少刺。窗户开得太大,外头的灰尘都飘到了闻人椿的脸上;新换的锦被是凤穿牡丹的纹样,闻人椿喜欢的明明就是小鸳鸯。
到如今,霍钰索性退了那些手脚脑子都不好使的女使,住到了闻人椿屋中的软塌上,需擦脸擦身、喂药喂汤,他皆亲自料理。倒是有些用处的,闻人椿的身子没有之前那般饥瘦了,偶尔有几日,脸上还会有红润光彩。霍钰见了会忍不住想去触碰,可他不晓得闻人椿的生魂会不会就在一旁看着,他怕她恼,总是隔了一片空气,虚虚地在其上方轻抚。
有人说他痴情,但很少,大多人都觉得荒唐。
尤其是许府的人,简直将他当作茶余饭后必不可少的谈资。许家大嫂是一边偷笑一边生气,她大概是力道没其他地方使,还特意来了一趟霍府,在瓜果堆前拉着许还琼的手骂霍钰:“你说你这位表哥可真是像他的爹,转了一大圈竟然还是败在女人手里。呵,连穷乡恶水里的破鞋都当宝贝,还上赶着给人当小厮,人家说不定还不愿领情呢。真是孬种!”
许还琼只是听着。她与她大嫂不一样,知道这些话只能说给自己听。
果然,那话不知怎么传了出去,许家大嫂先是连累自家相公被霍钰恶整了一通,后来自个儿也被公公以家法惩治了一通。
于是夜半更深,她跪在许家祠堂思过之时,索性连着许还琼一道骂了起来。
个个都是佛口蛇心,使起坏来哪个不比她厉害。
为了许家大嫂的事儿,许还琼难得找了一回霍钰。她一直扮演着一个宽厚的大娘子,新来的女使们若要讨好她,都爱用慈悲二字。
她担不起,不想担,但只能担。
这些都是姑姑以身试法亲自教她的。那时姑姑总是捋着她的头发,眼神羡慕极了:“不过我们还琼肯定是用不上的,钰儿待你定会一心一意”。
谁知姑侄殊途同归,哪怕她嫁的人是钰哥哥,还是得用上虚伪与算计,一分都不能少。
若是百年后能再见到姑姑,她想告诉姑姑,世上根本没有一心一意。
哦不,她在诉苦之前该先称呼许梓君一声——娘亲。
第91章 忘却
凭良心讲, 许还琼真的没有把闻人椿放在眼里过。偌大明州城,谁可曾见过什么老实巴交的下等人能爬到黄金枝头的。霍钰爱她又如何,那嘴上挂着的爱看不着摸不见, 无论是父母给的还是夫君娘子间的,都是最最不值钱,
她许还琼早就认清了。
所以当她跨入闻人椿的屋子,看见霍钰捏着一方帕子小心翼翼地替闻人椿擦脸颊时, 她都替闻人椿觉得好笑。笑颜如花时得不到庇佑, 奄奄一息时却被当作至宝。
许还琼甚至在想, 如果闻人椿不是被折磨到今时今日这副悲惨模样, 霍钰是不是还能继续狠下心肠,舍她去火坑。
大抵就是要闹到不得不失去的地步, 才会拼了命挽留。
罢了,只顾着评判别人,她自己何尝不是这样。从前十几载, 哪一日不活得理所当然, 将自己当作许府的掌上明珠、当作霍钰的青梅挚爱。
结果全是错。
她不禁嘲笑自己一声, 怕人误会, 又连忙用手掩住了嘴角。
许还琼今日不是空手来的, 她给霍钰拿了盒一直珍藏的野山参, 这是特意给珑儿搜罗来的,诚意可见。
霍钰起身, 将野山参放在一边,自己则挡在两人之中。
“可是生意上出了什么事吗?”他问。
许还琼摇了摇头:“钰哥哥,我是怕你出事。”
“我能有什么事啊。”霍钰有一丝不耐烦。他倒是宁愿自己有事,这样才能说明道士的法子起了效。闻人椿也不必这样日复一日地躺下去。
许还琼苦涩地叹了口气,伸出手, 替他理了理胸前褶皱的衣衫:“你瞧你,等小椿真的醒了,会嫌弃你衣冠不整的。”
“她不会!”霍钰近乎是夺回了自己的衣衫。他下意识地去看闻人椿,怕她忽然醒来,看见他与许还琼夫妇温情。她会伤心的。
他其实一直知道闻人椿的伤心,只是一直以为可以弥补。
许还琼由着他,随着他的目光一道看了看床上的人。
连月不见天光,闻人椿脸上的黑黄之气退了不少,泛出一点白皙粉嫩。她满脸平静,不悲不喜,对于一个浑身疮痍的人而言,何尝不是最好的结局。
“钰哥哥,别这样自私。”许还琼淡淡开口。
霍钰却很坚定,确认闻人椿安然无恙后,将许还琼领到了屏风之外。
“你不必劝我。”
“可你这样拖着小椿不放,会耽误她轮回投胎的。”
投胎。霍钰轻哼了一声:“不耽误的。你可知她铁了心不愿再世为人,她说了,要去做花、做树。”真是傻话,做花做树还怎能吃得上糖葫芦呢。
霍钰想得神情哀怨,大抵是在怪自己害闻人椿失了所有对人间的期许。
听者怜惜,许还琼想去拍拍他的肩膀,又被避开了。
“钰哥哥是想休了我吗?”她挑明了话。然咄咄逼人的怨妇味道不浓,她知道那是霍钰最不喜欢的。
霍钰动了动眼皮,依旧是从前那句话:“只要你愿意,你永远都是霍府的大娘子。”
“你在怪我。”她一副了然的口吻,“你明知道我也是受父亲逼迫,明知道我从来都与你站在一个阵营,可你还是要怪我。”许还琼站在原地苦笑。
冬日的阳光有几缕照在她脸庞,亮堂堂的,甚至刺到了眼睛,却怎么都不觉得温暖。
她微微转过头,将阳光从脸上全都驱赶走。
“钰哥哥,你是不是后悔了?当初还不如将我交出去,兴许父亲尚存一丝情意会来救我,就算不救,你也少了一个天生残疾的孩子给你当包袱!”
“还琼,你还有身孕,不要想那么多。”
“可你所做的一切都在告诉我,你是如何地后悔。你无法对我动作,就对菊儿、对大嫂一次次惩戒。所谓的大娘子,如今也不过是众人嘴上饭后的调剂罢了。”
“外头若有闲言碎语,我自会让人肃清。”
“我在乎的哪里是闲言碎语呢。此刻,你我关上门,你扪心自问,诚恳地同我说,我何时对不起你过?我做的哪一桩不是为了你、不是为了霍府?至于小椿的事,我也追悔莫及,同为女子、同为人母,我亦为她哭红了好几个晚上,你又可曾安慰我哪怕一回。我从来是不介意与小椿做姐妹的,早在我与你成亲之前,我便想过凑拢你们,哪怕姑姑生前多次点我,一夫一妻方有善终,我也不曾犹豫半分。因我知道,小椿淳善,比我爱得更深。为何你现在都像是不记得了,竟把我当作仇敌!你可知如今的我有多么里外不是人、多么可笑吗!”
她一句句,轻了响,响了轻,既要打到霍钰的心上,又怕惊动了屏风后的人,每一个字都是费尽心思。
听她含泪讲完,霍钰不是不心软,却再也不能为她感到半点心痛。
没有人,无论是他还是她,都不配和闻人椿比苦痛二字。
记得闻人椿刚能开口说话的时候,霍钰曾偷听到一回她与小梨的对话。小梨劝闻人椿放下过往,在府上安安心心做个小娘子,吃霍府的,用霍府的,由着霍钰极尽所能弥补她,把从前受的委屈都还给他们!然闻人椿是怎么说的呢?她说不能弥补的,说:“我是不可能让他们比我更委屈的。我不会让人□□他们,不会将他们卖进荒山,他们最多是后悔、痛心、嫉恨,绝不用卡着自己的喉咙委身于人,日日算着自己已经苟活了多少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