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有日子过得比较快一些,转眼到了七月底,这天是伊敏一周唯一不用去打工的一天,晚上她洗了澡,正准备拿了凉席上宿舍天台纳凉,罗音正换衣服,对她说:“哎,邵伊敏,今天不用打工吗?走,我们去送老邓,聊天喝酒加撒点野。”她转头对着躺床上的江小琳,“你也去吧,江小琳,都放假了,人太少了没气氛。”
伊敏想反正今天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去放松一下也不错,便换了T恤加条牛仔短裤,三个人基本是一个打扮,去了研究生楼的天台,那里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铺好了凉席,旁边放着几箱啤酒、切开的西瓜,另外点了几盘蚊香。已经坐了十来个人正聊得热闹,大部分伊敏并不认识,不过留校帮导师编书的赵启智在其中,要送的老邓也是邵伊敏见过的。大家都是学生,并不需要正式介绍,赵启智招呼她们坐下,递西瓜给伊敏和江小琳。
老邓叫邓明光,也是师大奇人一个。他只是模样沧桑了点,年龄其实不大。少时有神童之名,十六岁考上了大学,本来理科成绩很好,却硬是考文科进了中文系,是文学社的前辈,毕业后考上了本校哲学研究生,现在又考上了人大的经济学博士,不日就要进京深造,今天是留校没走的学弟学妹给他送行。有人正调侃他:“老邓,如今算是彻底唾弃文学改修经济之道了。”
老邓随手拨弄着吉它:“不是我唾弃文学,是文学唾弃了哥哥我。我以前心气高呀,以为天下事没我办不成的,喜欢就能干出成绩来。可是不明白的事越来越多,想着改学哲学,能把自己活明白吧,结果还是一个混乱。现在不过是另找条路试试罢了。”
“老邓,唱首歌给我们听吧,以后想听恐怕也听不着了。”罗音说。
老邓笑着说:“想哥哥了就打电话,我当你的点唱机,抱着电话唱给你听。”
大家一齐大笑,老邓拨动琴弦,开始用他沙哑的嗓子轻声唱起《倩女幽魂》的主题曲:
人生 梦如路长
让那风霜风霜留面上
红尘里美梦有多少方向
找痴痴梦幻的心爱
路随人茫茫
人生是 梦的延长
梦里依稀 依稀有泪光
何从何去 觅我心中方向
风悠悠在梦中轻叹
路和人茫茫
人间路 快乐少年郎
在那崎岖崎岖中看阳光
红尘里快乐有多少方向
一丝丝像梦的风雨
路随人茫茫
丝丝像梦的风雨
路随人茫茫
歌声在天台回荡,伊敏抱膝而坐,仰头看天空,依然是晴朗干燥的夏夜,今天有满满一轮带着黄晕的月亮挂在天空,城市的星光果然暗淡,努力去看,也分辨不清哪是迢迢银汉。
赵启智注视着她的出神,良久递一罐啤酒给她,她接过,两人碰一下,各自喝了一大口。
“我不喜欢七月,好象天天都是告别。”有个女生似乎有点感伤。
老邓慢悠悠说:“生活就是一场接一场的告别。我们不停地告别昨天,告别我们熟悉的人和事。”
“我们永远不知道下个角落等着我们的是什么,所以生活才值得期待。”不知是谁接上这样抒情的一句,又是一阵轰笑,大家全都酣畅地大口喝着啤酒,包括平时几乎滴酒不沾的江小琳。
这样多好,伊敏想,如果生活真的就是一场接一场的告别,她喜欢这样,没有离愁别恨,只有相忘于江湖的痛快感觉。
第 29 章
到了八月,伊敏自认为对于托福考试的准备还算顺利,基本按自己制订的进度在推进。但是一天天临近考试,她耳鸣和疼痛的感觉越来越厉害,逼不得已只能去医院了。医生检查之后,告诉她疼痛是外耳道炎引起,除了开药每天更换清洗消炎外,还明确禁止在治愈之前再戴耳机。至于耳鸣,得等炎症消除后排除其他病变才能确诊,一般过度疲劳、睡眠不足、情绪过于紧张也可能导致耳鸣的发生。
出了医院,她突然有想仰天大笑的感觉,然而站在人来人往的闷热街头,也只能耸下肩作罢。
前几天她接到过爸爸打来的电话,告诉她老宿舍已经正式划入拆迁红线以内,到处刷上了大大的“拆“字,冻结了买卖交易,可是不知道具体拆迁补偿金额和时间,她只能说不急不急。父女两人同时在电话中沉默,竟然有点相对无言,她知道恐怕继母是对爸爸说了什么,可是误会也好,隔阂也好,她都无力也无意再去解释了。
此时她带着疼痛的耳朵,第一次认真想,在费用都没有把握的情况下,自己这样一意孤行坚持报名考试到底是为什么,似乎很不符合自己一直的谨慎。就算托福成绩理想,学校申请得顺利,收到OFFER,过去加拿大以后的生活不至于有什么问题,她也不知道上哪弄办护照、签证和买机票的钱。
眼下她当然不可能去跟父母开口。爷爷奶奶退休于倒闭的老国企,退休金有限,唯一值钱的财产就是那套房子,已经明确说了给她,她也不愿意再跟他们提这件事,增加他们的烦恼和负担。至于叔叔,就是因为孝敬爷爷奶奶,不愿意他们在退休以后还为窘迫有限的医药费用操心,断然决定把他们接去加拿大,伊敏更是想都没想过再去麻烦他,自己可不是他应该背负的担子。
这些情况她怎么可能没有预想到,可是在那个紧张考试的六月,她还是赶在截止日期前去报了名。
因为你并不想沉溺到那段让你没有把握的感情中,越来越亲密的感觉让你畏缩,你一边享受,一边心虚,你做不到抽离感情,单纯享受肉体快乐。于是只好趁着自己还能做到表面的若无其事,赶快抽身走人。她从来对自己诚实到毫不留情,只能冷冷地这么对自己说。
真的全身而退了吗?她不知道,她能做的不过是强迫自己不再想他。然而此时背叛她意志的身体清楚告诉她,要忘记他,比她想象的更难。她知道自己的确情绪紧张,而这份紧张不是近在眼前的托福带来的。从小到大,她就没怕过任何考试。她紧张只能是来源于努力忘却。
接下来一周,按医生的嘱咐,她只好每天按时去医院换药,总算炎症消除没有疼痛感了,但仍会隐隐有耳鸣困扰。她问医生,医生再做一次检查,没发现耳内有病变,告诉她应该是神经性耳鸣,目前情况还不算严重,建议她注意休息和放松。如果放心不下,也可以去看下神经内科,她也只能苦笑。
这天黄昏时分,天气阴沉闷热,伊敏照常骑车去快餐店上班。员工的自行车在商场地下车库有专门的一个存放地点。她顺着车道滑行下去,然后拐向停放区,刚刚下车,身后响起一声喇叭。时常会有没什么修养的开车人,根本不耐烦哪怕多一秒的等待,她并不以为意,头也不回将自行车挪向路边一点,等前面的人存好车再过去。身后车门一响,苏哲走了下来。他打量她的一身打扮,灰色T恤、牛仔裤加球鞋,背着个双肩包,戴了一顶红色的快餐厅棒球帽。
他皱着眉头问:“你在这干什么,伊敏?不是下周要考试吗?”
“打工。”她简单地回答,将车推进去锁好,回身却看见苏哲仍然站在那里。
“是不是钱不够用?”
“不是。全天对着英语要吐了,换下脑筋,现在改对着炸鸡想吐,果然好多了。对不起,我赶时间,先上去了。”
没等她挪动,捷达车窗摇下,副驾座上探出一个女孩子的头,声音清脆地问:“苏哲,碰到熟人了吗?”
那是一个长发娇美的面孔,伊敏看着她,勾起嘴角笑了:“对,熟人。你好,再见。”
她侧身绕开苏哲,直奔员工通道,洋快餐管理严格,迟到就意味着扣钱。她匆匆跑上去换好工作服,开始工作。
学生兼职最好找的就是在这样的洋快餐店打工,但报酬并不高,而且累人。伊敏觉得唯一的好是不需要动脑筋,只要手脚利落就行了,很能让自己高速紧张的神经借机放松。
到九点多钟,店里人稍微少了点,她靠在墙上偷闲休息一会,只希望值班经理或者组长都不要注意到自己。门一响,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说着“欢迎光临”,然而推门进来出现在她眼前的是苏哲,苏哲看她一眼,转头去了柜台点了一份可乐,端过来找个空座坐下,然后看向她:“麻烦你过来把这里擦一下。”
伊敏根本没脾气地走过去,拿抹布将干净的桌面认真再抹一道,转身准备走开。
“几点下班。”
“十点。对不起,我们工作时间不让进行私人交谈。”
她走开,下班之前半小时照例是帮前台补充配件打扫台面,到了十点,她去员工休息室换下工作服,直接下到灯光昏暗的地下车库取自行车,苏哲已经等在那里了。她无可奈何地看着他,他穿着米黄色的POLO衫,看上去整齐清爽得和这个闷热的季节完全不符。
“你闻着一身的薯条味。”他看着他,脸上带着认识之初她曾经很熟悉的冷淡表情,批评地说。
“何止,还有炸鸡的味道。”伊敏厌倦地说。她当然知道每天四个小时做下来,总有轮到去守炸鸡和薯条的时间。尽管下班就换了工作服,回去都要长时间冲澡洗头,可是那味道还是占据着她的鼻腔,同时顽固地附着在身上,却让爱好垃圾食品的罗音大乐,说改天她也想来这里打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