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无巨细,和盘托出,贺丰宝听得蹙眉,却阻止不了他继续说下去。
——哪怕以功抵过,等待他的,依然免不了是未来的漫漫长狱。
江易说了很多,却绝口不提赵云今,这些日子来,贺丰宝探望赵云今时,她也从未提过江易半个字。
“不是。”
赵云今沉默,不知在想什么。贺丰宝从随身的袋子里掏出一封信和一个盒子递给她:“这是武双喜家里找到的,信我看过,盒子我也打开了,我觉得这应该是江易自首前想要留给你的东西,看看吧。”
“人生很短,江易已经把所有的过错都揽在了自己身上,如果你再看不开,那你们要怎样?”
他看着她:“一辈子错过吗?”
他将东西放进赵云今手里,转身离开了墓园,留她一个人站在那里。
盒子里是一条边缘些许泛黄,却能看出从未被人戴过的蔷薇颈饰。
信是林清执的手笔,这个狡猾的男人还是违背了当初对江易的承诺,他担忧以江易的性格,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将幼年的种种告诉她,所以男人充当了坏人的角色。信的最后,他说:云今,原谅阿易吧,他不过是个别扭的小孩。
风一阵阵拂过,她柔顺的发丝随着风尾飘荡,高烧时脑海里那些记忆的碎片已经拼组成一幅幅清晰的画卷,反复回放着。
她可以原谅他的逼不得已,可以原谅他这些年的离去,可以原谅他的隐瞒说谎,可她不能原谅的是,明明他早就知道,他一直保有当年的记忆,却只是眼睁睁看着她一遍遍从破碎的梦境里寻找童年时的身影,对她只字不提。
她还不能原谅,明明只要他一句话,她就可以奔赴到他身边,而他从头到尾却连她的名字都不愿提起。
仿佛在江易眼里,她对他的感情,不过是年少时的昙花,夜过就败了,脆弱得根本难以维系。
“姐姐,喜欢的东西要牢牢抓在手里啊。”
旁边传来一个清铃般俏皮的声音,赵云今偏过头,才发现身旁另一座墓碑前站着一个女孩。
女孩松软的发尾懒洋洋垂下来,遮住了白皙的脖颈,她歪着脑袋看向赵云今,眼眸澄澈,清透漂亮得像个水晶娃娃。
“没有什么比遗憾更让人心碎了。”女孩一笑,明媚如四月的艳阳,“所以,如果是真心喜欢的人,不要让他消失掉。”
“世界很大,命运无常,一旦弄丢,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她看看自己身前的墓碑,又看看赵云今的,笑着说:“这我爸爸,他是个军人,好像比你那位要帅一点。”
不远处的合欢树下站着一个清冷挺拔的少年,他叫她:“然然。”
女孩向赵云今吐了吐舌头,朝那少年跑了过去。
天高云淡,墓园又恢复了宁静。
赵云今望着墓碑上林清执英俊的面孔,莞尔笑了。
*
病房已经收拾齐整,江易站在窗边,手心搭着一根心形挂坠。
几天前贺丰宝问他家里的东西要带走什么,他想了很久,只要了这个。
挂坠用一根黑绳串着,这些年来已经磨损得不像样子了,江易按开暗扣,那颗心弹开,里面放着一缕乌黑的发丝。
窗外的桐花正当季节,被风一扫,雪一样洋洋洒洒飘落到地面。
身后门开了,贺丰宝进来,江易将挂坠放进了口袋。
“江易,走了。”他身上挂着手铐,却不知怎么开口。
江易主动伸出手,贺丰宝把手铐在指尖转了转:“算了,用不着这个。”
“还是用吧。”江易平静地说,“我书读得少,又一身反骨,是个把法律当成废纸的野兽,说不定出了门就改变想法转身逃走,我如果跑掉,贺警官好不容易得来的年终奖就泡汤了。”
贺丰宝笑了:“你小子可真记仇。”
江易也笑了,他在医院待了很久,瘦了很多,人也苍白了,但这一笑间却看不见从前深沉的影子,明朗得仿佛少年。
贺丰宝带他出去,门口站着一个女人,警察拼命拦她,却怎么都拦不住。
江易交代的事情里包括他挑唆韩巴绑架霍明芸,作为当事人有权知道真相,警察没有瞒她。
霍明芸冲过警察的阻拦,站在江易面前,她哽咽着问:“那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你策划的?”
“是。”
她扬起手要给他一记耳光,可手掌抬到一半,却怎么都落不下去。她眼里满蓄的泪花顷刻间滚落:“你考虑过我没有?”
“我一直跟在韩巴后面,你不会有事。”
“万一呢?”霍明芸嘶吼着,“万一韩巴真对我下手,你隔那么远,又能做什么?”
“如果有万一,我把命抵给你。”
男人的话像是负了责,却怎么听来都残忍,不光是对生命的漠视,更多的,是对她的毫不在意。
霍明芸问:“这一切都是为了赵云今?”
江易没有回答,她不再哭了,抹掉脸上的眼泪,一字一句地骂:“江易,你就是赵云今的一条狗。”
江易眼眶贴着纱布,仅剩的那只眼里平淡得没有任何情绪。
他面不改色,平静地说:“总好过做霍家的乘龙快婿。”
霍明芸僵硬在那里,望着男人被警察带走的身影,再也按捺不住,靠着墙抱头痛哭出声来。
……
医院走廊静得出奇,只隐约能听到远处的抽噎声。
江易走过拐角,在尽头的窗口前,赵云今静静地站着。
他停住脚步。
午后窗外的日光正灿烂,一半落在桐花树,一半打在她瑰丽的红裙上,将她蓬松的裙摆浅浅地镀了一层边。
贺丰宝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寂静而狭长的走廊上只剩他们两个人。
赵云今朝他走过来,她神情明艳,恍惚中让江易回到了少年时候,她依然是那个高高在上,倔强骄纵的少女。
“乌玉媚死了。”
“我知道。”
“于水生和霍璋的判决书就要下来了,不出意外,会是死刑。”
“我知道。”
“他墓碑上的相片换回来了,和从前一样英俊。”
这件事江易不知道,他没有说话。
赵云今仰头看他,将他脸上每一处每一寸都细细看遍。
她说:“我要把孩子打掉,一个人带着他很难生活,也很难交往新的男人。”
江易没有回应,他目光落在她红裙下的小腹,那里已经有了微微的凸起。赵云今说得随意,仿佛那对她而言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不值得浪费过多的言语。可她每一个字,都像柄利刃,在江易心上扎出一个个清晰的血窟窿。
他的沉默有一个世纪般漫长,过了很久,他嘴唇动了动,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暗哑。
他说:“好。”
赵云今挑眉:“好?”
四年前林清执出殡,江易曾去了现场,可他不敢接近,只能站在街角远远地看着。那日下着濛濛细雨,少女抱着一张被黑布蒙起的遗像,一步步走在车队的前方。她没有哭,只是脸上的神情空洞迷茫,像具失去了灵魂的傀儡。
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江易将错通通归结到自己的身上。
他生活在深渊,爱于泥沼中慢慢发酵,生长在无边无际的尘埃里,那里面有许多阴暗的东西,或许令人窒息。
他也曾试图为了她走出地底,可却不慎,拉她坠入到更深的黑暗里。
——赵云今的一切痛苦,都烙上了他的印记。
她说孩子累赘,要打掉他重新开始,江易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说不。
赵云今问:“药流还是手术?听说流产是要把胎儿拿钳子一点点绞碎,从体内掏出来丢进垃圾桶里。”
江易死盯着她,她感受到他目光里的怒意,笑着明知故问:“你生什么气?”
窗外桐花落了,柔柔荡荡地飘在午后风里。
“虽说是为了结束他的痛苦,但林清执到底是死在你手。”赵云今一步步贴近,站在他面前抵住他的胸膛,他只要微微低头,就能闻到她唇齿间溢出来的淡淡香气。她说,“阿易,你欠我一个哥哥,拿什么还?”
她笑容明艳如日光下的桐花,手指沿着他僵硬的胸口向上攀附,最后轻柔地落在他那只残眼上:“他说你是个别扭的小孩,叫我原谅你。”
沐浴在赵云今这样温柔的呢喃里,江易的冷漠出现了一丝松动,而后轰然崩裂,炸开一道道清晰的细纹。
赵云今又贴近了近,几乎攀在他耳畔:“等你出来后,我嫁给你好不好?”
江易这才看见,她抚摸着他伤口的那只手腕上,戴着一条破旧的五色线绳,在光影下闪烁着莹莹的光泽。
他低下头,撞入她澄明的双眸,沙哑着声音:“你记起来了?”
赵云今又笑了,她那俏皮的一笑,一瞬间将人带回到那夜清透的月色里,带回到一场不愿醒来的悠长的梦中。
在梦里,两个彼此温暖的天真孩童相拥而眠。
她仰头,一个柔软的吻贴上他干燥的双唇。
那年春日的暴雨直到今时今日才彻底停息,雨后世界的满目疮痍也袒露在阳光下,渐渐被填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