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渭回头,见她苍白瘦弱的脸上兴味无穷,怕她劳累,将一捧白蘑塞在她手心:“拿去水边洗洗,我去别处找些东西。”
春天点头,折回潭水旁,潭水清浅,水清无鱼,潭边有几根雀鸟的绒毛和几处蹄印,她垒了几块碎石,在水边垫坐,见李渭在草间游走,蒿草茂盛,见他的侧影,逆光或者迎着,都有明光照耀在他身上。
这是野有蔓草中的那个人。
李渭捡了鸟蛋,射杀了一只野鸠,满载而归,折回潭边。
他手脚麻利,很快将一堆食材清洗干净,在荒野,有个手艺很好的火头军,也很棒啊。
回程李渭牵马,追雷载着春天往回走,回到木屋,春天略觉困顿,倚着木棚,抱膝看李渭忙碌,生火做饭。
两人只有一个铜盅,架在火上煨着鸡汤,李渭捧过药碗,递给春天。
这个药简直苦到春天心惊,李渭见她脸色几度变幻,默不作声的瞪着碗,从褡裢内掏出糖包,托在掌心里:“给你糖吃。”
莫贺延碛热如火炉,那一包糖霜已融化的不成模样,李渭用匕首削下一点,递在她面前。
她身体再不济,见他掌心那块黄豆大小的糖块,也忍不住粲然一笑:“大爷,你真的爱吃甜吗?”
“还好。”李渭微笑,摸摸自己的鼻尖,“老人们常说,有糖有盐,才是滋味,带一点在路上,总是没错。”
说来奇怪,她在李家住了半载,居然丝毫看不出他的喜好厌恶。春天端过药碗,闭眼一口饮尽,捻过糖豆送入嘴中,抿唇,等甘甜在嘴中融化。
她笑道:“长安东市有一家胡商杂店,主要是些香糖果子,他家的狮子糖味道最佳,其色如牛乳,味如甘蜜,有很多禁宫内的小侍官也常来买,连当今太后都很喜欢,大爷爱甜,下次去长安,一定要尝尝。”
她也是第一次和他说这些,眉眼弯弯:“我很喜欢狮子糖,但阿娘不肯让我吃,怕我吃坏了牙,每回阿爹买回来,都偷偷藏在怀里,躲着阿娘看着我吃,我每每吃到一半,阿爹怕我坏牙,抢过去囫囵替我吃完,我瘪嘴不乐,他又心软,答应下次再去买...”
李渭坐在她身旁,风刮过他线条利落下颌,他眯起眼,语气松懈:“这般好吃?待我下次去了,给自个买两块尝尝,也给你和长留带两块。”
她抱着膝,嗓音松软:“好呀,那我等着大爷给我送糖吃。”
鸡汤鲜美,春天也只是略多吃了几口,饱腹后,只是犯困,李渭见她这几日孱弱昏馈,催促她多睡养神,她揉揉眼,复去石榻上躺下。
这一觉睡的冗长,睡梦里她很是不安,一直辗转反复,呓语不断,至黄昏方起。
夜里复又发起了高热。
他发现她在睡梦里抽泣,是小孩子啜泣之声。
李渭见她紧闭着眼,断断续续的呜咽,终是不忍,摇醒她:“为何要哭呢?”
她被喊醒,还未回神,怔怔的看着他,嗫嚅道:“我想家...”
闻言他亦是一怔。
李渭虽是孤儿,但李老爹待他如亲子,后来又娶李娘子,生下长留,有了一众亲邻好友,甘州城瞎子巷就是他的家。
但她哪里还有家呢?
“我家庭院里栽着一棵葡萄藤,春夏两季,藤蔓盘绕,葳蕤青翠,可以在葡萄藤下纳凉、吃饭、说话。秋来葡萄成熟,阿爹阿娘许我攀着凳子去摘葡萄,可惜葡萄树老了,每年仅得那么几串,还要分给四邻和舅舅家,剩下的都不够我一人吃,还要去市集上再买,冬天藤叶掉光,在下头晒太阳也是极好的。”她将螓首枕在手上,慢悠悠的回忆。
他去煎药、倒水,给她滚烫的额头冷敷,听她说话。
春天抱怨:“可惜,后来的赁屋的那家人,嫌葡萄架有虫,拔光葡萄藤,换种了铁线莲,真是的,明明养只鸡就可以把虫子吃尽,为什么要拔掉我的葡萄藤呀。”
她病中话反倒多了些,叨叨絮絮,说的累了,慢慢的又合上眼。
李渭扶她起身喝药,她烧的迷糊,不肯,把脸藏起来,去推他的碗,嗔道:“刚刚喝过了,为什么又要喝药?”
“吃了药才会好,身体才不难受。”他耐心哄她,她却不肯顺从,将一碗药都打翻在石榻上。
李渭头疼。
在他的人生际遇里,没有面对过这样的人,时而冷清忧愁,时而聪慧知礼,时而娇惯任性,越来越难以应对。拿她和长留相比,但长留乖巧懂事,从来都不需他费心。
春天白日状况稍好,只是疲惫无力,夜里高热不醒,呼吸急促,如此反复,总是在他看着几要好转时又颓然下去,一连三日皆是如此。
李渭几乎试过了他能找到的对症草药,李娘子自小生病,李渭一直替李娘子请医抓药,累年下来,久病成医,却总归是门外汉,只能束手无策。
她夜里多半昏睡,李渭担忧她昏迷不醒,只能寸步不离的守着,他熬过鹰隼,此时竟比熬鹰还累些。
春天闭着眼,迷迷糊糊之间,突然拉着他的袖子,眼角沁出晶莹泪珠:“阿爹,对不起...”
李渭见她泪意汹涌,一颗颗,绵绵的滑入鬓间,轻声唤她:“春天,春天。”
她沉浸在梦魇中不醒,哼唧哼唧,哭哭啼啼,他叹了口气,摸摸她湿漉漉的鬓发:“妞妞,你睁开眼睛看看。”
他连声呼喊,春天这才睁开眼,她似梦似醒,迷蒙目光四下张望,见李渭在身侧,蠕动着唇:“李渭...这是哪儿...”
“在去伊吾的道上,要去找你爹爹。”
“还要走很远吗?“
”不远。“
“你为什么要陪着我呢...\"
他沉默。
“我不能看着你去送死。”他回她,“你不能来这里。”
“很多次我都差一点死掉。过黄河的时候,险些被河水吞噬,是羊伐上的人用缆绳把我拖上来;在兰州生了一场病,是尼姑庵的师父救了我;在红崖沟遇见马匪,是你把我救上来。我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运气呢...”
她收住泪水,面容苍白,神情疲惫,许久之后,嗓音疲软:“李渭,如果有一天我坚持不下去,死在途中,你可不可以把我烧成骨灰,撒在我爹爹战亡的方向?”
“你不会死。”他微笑,“我会把你安然带回去。”
她偏首,透过木棚罅隙,只能见外头篝火微弱的火光,缓声道:“九泉之下,我遇到爹爹,不知道他肯不肯认我...”
”我走了这么久,不敢告诉任何人...我爹爹,是被我害死的...”
“是我的错....”
”爹爹亡后,娘亲被韦少宗掠入了韦府。“
”有一次娘亲从韦府归来看我,我听见舅舅和娘亲在说话,娘亲伏在桌上哭泣,娘亲说韦少宗见色起意,枉顾纲常伦理,原来在我爹爹未亡前,他就调戏过我娘,等我娘守寡,还未过百日祭,就迫不及待的把我娘掠走,舅舅劝娘亲百般忍耐,娘亲又委屈回了韦府。”
“后来韦家被抄家,韦家党丛被连根拔起,娘亲依附了靖王,此后有一次,靖王和我舅舅在书房议事,我那时就躲在书房书架之后,听见靖王和舅舅说起一段公案,韦家有名远亲,名叫叶良,韦家倒台后,这人因一桩军粮贪墨案被拘狱,最后死于狱中,死前此人陈书旧罪,牵扯出昔年一桩冤案,此人在数年前曾任伊吾军的果毅都尉,他...曾是我爹爹的上峰。”
\"景元六年,叶良收到韦少宗的一封信,后来爹爹听叶良之令带兵先攻敌营,却一直没有等到约定好的后部...我爹爹明明是听令行事,最后战亡,却冠与违令之罪。”
“原来是韦少宗垂涎我娘亲的美色,先把我爹爹谋害,让我娘守了寡,没了丈夫,断了念想,名正言顺的把我娘亲抢走了。“
“靖王询问我舅舅当年韦少宗抢人之事,舅舅支支吾吾不敢应答,最后我舅舅才说,他早知道是韦少宗害死了我爹,却迫于韦家淫威,不敢宣之于众,更不敢让我娘亲知晓,我舅舅舅母,明知韦家是凶手,还把娘亲送入了韦府。”
“靖王不欲娘亲再挂念旧情,也不想掺和这曾经的一桩公案,再三提点舅舅,不可让此事被娘亲知晓,要永远瞒着她。”
\"没有人记得我爹爹的冤屈,娘亲柔弱无依,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知道...\"
春天伸手捂住自己的脸。
她的母亲薛夫人美貌动人,有一次外出,在路上被韦少宗撞见,韦少宗一见倾心,四下打听知是一个薛姓官员的妹妹,可惜是个已婚妇人,丈夫在军中,和女儿依附在哥哥家度日。
韦少宗想方设法勾引薛夫人,几番纠缠撩拨,皆都不得手,薛夫人娇弱慌张,被他缠的烦了,又不敢得罪:“妾乃有夫之妇,夫君在军中谋事,我家夫君英武非凡,妾感君一片真心,劝公子收手为好。”
韦少宗气恼之际,正巧边陲战事频发,这名妇人的丈夫正在其中,和军中心腹通了气,轻轻一句话,就使得妇人年少守寡,最后霸占在自己手里。
依附韦府的舅舅嗅到了其中的玄机,却将自己的妹子拱手送进了韦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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