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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北春天树 (休屠城)


  长安城外的开远门早有段家管事带着仆役来接洽,一见段瑾珂归来,一面忙不迭令人回去报喜信,一面又引着众人往长安城行去。
  一番盛情招待不说,李渭几人在长安不做停留,同段瑾珂辞别。段瑾珂知道几人要回甘州过年节,吩咐曹得宁多以钱帛相赠,双方作别。
  几人携了干粮酒水,日行百里,赶在腊月里回河西,到甘州那日正是十五,是民间拜玉皇大帝的日子,几人在坊口揖别,各自往家行去。
  瞎子巷口住的王秀才穿一身簇新刮挺青袍,头戴方巾,在街坊邻里的簇拥下写平安文书,身边不知哪个眼尖的婶儿瞧见李渭,远远的拍手喊:“他侄儿回来啦!”
  因着她这声大叫,王秀才下笔一歪,黑墨坏了落款,老秀才皱着眉头搁下笔:“好好的囔囔甚么,倒是毁了一张纸。”
  街坊四邻有瞧见李渭的,纷纷上前作揖寒暄:“前日子还家去寻你,李娘子说未归,今日可总算回来了。”
  “走了这许久,一路可还安生?”
  李渭满身灰土,面色带倦,但依旧笑意不减,一一向四邻作揖:“一路皆好,外出许久,家中有劳各叔伯婶娘照顾,李渭不甚感激。”
  王秀才尤叨叨数落着春婶儿,见到李渭也是喜不胜喜:“渭儿,渭儿,来看看老师这帖子。”
  春天在屋中做针线,年节将至,大户人家都在置办衣衫首饰,陆明月忙不过来,托借看中春天手艺,送了些活计过来让春天帮忙。
  赵大娘起早带着仙仙出门买家用,李娘子房门紧闭,应还是睡着,长留去了嘉言那温习功课,家中无人,春天忙了半日,听家中阒静无声,下榻至厅堂里寻了一圈,只有阿黄,懒洋洋的团在炭炉子旁打盹。
  她胸骨未长好,尚不能弯身,鞋尖踢踢阿黄爪子:“阿黄,阿黄。”
  阿黄拨开遮眼的爪子懒洋洋瞥她一眼,喉里呜呜两声,蹬着腿把炭炉团的更紧些。
  “娘子未起,你不在屋门口守着,倒在这儿偷懒。”
  阿黄最烦有人扰它,身子往暗处拱了拱。
  “癞皮狗儿。”春天歪着头看了阿黄半日,叹了叹气,“你若是生在我家,早些儿被下人们打出去了。”
  阿黄抬头,颇有些不满的冲她汪一声,翻过柔软的肚皮,露出块被炭火燎的焦黄的皮毛。
  她鞋面触着阿黄的爪,“你天天围着炭炉子睡,是不是很怕冷。”
  阿黄瘫在地上,眯着眼,满不在乎的打着滚,春天盯了它半响,也不知怎的呼了口气,最终嘴角翘起来:“癞皮狗儿。”
  院里的积雪除尽,地面湿漉。只余老枣树下一拢残雪,冻的硬邦邦的,空气清冽,天澄蓝如玉。
  她在院子里走一圈,停在老枣树底下,弯下身子抓了把雪在手心,团成一个雪球,待到手指冻的捏不住,扬起手,啪的一声把雪团砸在地上。
  碎雪飞溅在青砖地上,而后门吱呀一声推开了。
  黑色的皮靿靴踏进来,裹着块灰扑扑毡袄的男子左手拎着绸青的包袱,右手牵着匹嗤嗤喘气的灰马,立在门口。
  少女脸上神色慢慢的收敛起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盯着来人。
  她是不认识他的。
  李渭见春天穿一身半新不旧蓝花裙袄,脸色苍白,面颊消瘦,抿着唇,杏眼有些戒备的打量他,大步迈进院里,立在院中,声音沉厚,略带一点砂砾似的沙哑,像旷野的风:“伤可好些了?”
  春天松开僵硬的手指,垂下睫,轻轻点点头,蠕动嘴唇:“好些了。”
  男人卸下马上负重,嘘声把马赶去马厩,手中抱着毡毯大步走来,他那道剑眉生的不错,此刻对她展眉笑道:“我是李渭。”
  李渭,这个名字她听的熟了。
  屋里一阵汪汪汪的叫唤,阿黄风一样从堂里窜出来,毛茸茸的尾巴摇曳的生机蓬勃,左奔右跳扑在李渭身上,李渭拍着阿黄的头爽朗笑道:“好了好了,阿黄,别闹了。”
  春天隔的他稍远,待要说些什么,李渭扭头问道:“在这住的可还习惯?”
  她点点头:“甚好。”她看着年青男人,抚摸阿黄脑袋,又道,“娘子还卧在床中,赵大娘和长留出去了。”
  李渭点点头,道:“知道了。”先把东西搬去耳房,而后上正堂,立在李老爹和李夫人神位下,引炭火燃香祭拜。
  阿黄心花怒放摇曳的蓬松的尾巴,精神抖擞的追在李渭脚边,正房李娘子连着几声咳嗽,问道:“外头谁来了?”
  春天至窗下回:“是大爷回来了。”
  “大爷回来了?”李娘子且惊且喜。
  “云姐,是我。”
  “大爷稍坐,待我收拾了来奉茶。”
  赵大娘不在,春天陪着李娘子开妆奁,挑了身鲜亮衣裳,妇人收拾妥当,头梳坠髻,颊敷红粉,身着螺青色对襟襦衣,草黄色长襦裙,三分颜色也衬出七分鲜妍,一扫往日病容。
  李娘子在春天搀扶下出屋,见李渭喜不胜喜:“昨日长留去驼队里打听,还说道要晚几日才能回来,不期想这么快就到家了。”
  李渭仔仔细细打量李娘子,见气色尚好,微笑回道:“路上顺利,没旁的耽搁,故到家早些。”
  功德巷里,嘉言拉着长留一路讪笑:“走啦,别生气了,回去让我娘给你补一补,一点儿也瞧不出来。”
  “你若是听我的,也不会把我衣裳扯破。”长留皱着眉道:“待会陆娘子又要生气了。”
  “嘿嘿。”嘉言挠着脑瓜,“怕啥,我娘就是纸老虎。”
  他推着长留进门,却见门廊下拴着匹黑马,顿时放声尖声,松开长留奔向屋里:“广叔!广叔!广叔————”
  赫连广从自己屋内出来,抓鸡仔似得拎起嘉言衣裳后颈,笑道:“你这小皮猴。”
  嘉言嘿嘿,手脚并用攀在赫连广身上,狗屁膏药似得,癫狂惊喜:“广叔叔,你终于回来了。”
  长留瞧见赫连广也是一跺脚,飞奔而来:“广叔,我爹爹,我爹爹...回来了么?”
  赫连广咧嘴一笑,摸着长留小脑瓜:“回来了。”
  长留甩甩袖子一溜烟的往家跑去,陆明月正从绣房里出来,喊道:“长留,小心些,别摔了。”又瞧见嘉言,脸瞬间黑了几分,“嘉言,你下来。”
  赵大娘挎着菜篮采买归来,一路早有相熟的邻里告诉她李渭归家,到家一瞧,果不其然,炕桌上堆满饴糖果子,李渭抱着长留坐在炕上笑语,李娘子坐在一侧收拾行囊,满屋子言笑晏晏,其乐融融。
  仙仙扎两只小辫,嘻嘻的跑去跟李渭行礼:“大爷好。”她自小在李家长大,跟着长留如同兄妹一般,李渭也把她当半个女儿看待。
  小女孩儿瞥见长留低头摆弄着手中崭新的新鲜玩意,眼神亮晶晶的盯着李渭。
  李渭知她心思,笑道:“喜欢什么,去娘子那挑。”
  李娘子手边有个帕儿,俱是些时下新鲜玩意,李渭惦记驼队里几个孩子,每回出去都少不得带些回来。
  赵大娘也是喜不自禁:“日盼夜盼,可喜把大爷平平安安盼回来了,娘子每日里惦记着大爷,这下也该安心了。”
  李渭笑道:“罪过,我一人在外尚不自觉,倒是劳烦一家老小替我操心。”
  李娘子一旁抿嘴而笑:“可都习惯了,打从老爹起,就是这样的日子,也没什么操心不操心的。”
  “这两年里多亏大婶的帮衬,我常不在,家中辛劳都仰仗婶儿。”李渭推过一包铜钱予赵大娘,“就当是我孝敬婶儿几杯水酒钱。”
  “万使不得。”赵大娘从炕上下来,“我不过做些洗衣做饭的粗活,还领着孩子在家里吃住,娘子人又体贴细致,甘州城哪儿去寻这么好的主家去。”
  “婶子万勿推辞。”
  推辞再三,赵大娘把铜钱揣入袖中,偷偷掂掂分量,不由得喜笑颜开:“我去治一桌好酒好菜,为大爷接风洗尘。”
  赵大娘手脚麻利,烧水揉面,杀鸡宰羊,晚间时蔬野味,牛酥羊肉,馓子油饼皆有,又烫了一壶好酒,杯盏圆圆作了桌团圆饭。
  长留素来乖巧少言,此日也难得孩童心性,缠着李渭说了一肚子话,吃饭时又要爹爹夹菜,又要娘亲擦手。
  春天知道一家团聚,骨肉亲情其乐融融,哪里顾的上照应旁人,她早习惯如此,故早早回了西厢做针线,灯下丝绦穿引,层层叠叠,翻来覆去,一丛丛绣牡丹已是看酸了眼,揉揉只是涩痛。
  李渭常年出门在外,回家后多半陪伴病妻弱子,入夜之后先去盘查长留功课,哄自己儿子睡觉。
  “爹爹,长安城真的很远么,好玩么,是不是很多人?”长留攥着李渭的手,“春天姐姐从长安来,夫子也从长安来,那是个很好很好的地方...”
  “长安是国都,皇帝大臣,外国使节都住在那,到处是市集,很是热闹啊。”李渭摸摸长留的头,“等你长大些,爹爹带你去长安瞧瞧,好不好。”
  “好。”长留闭牵牵李渭袖角,“爹爹,快过年啦,你别走好不好。”
  李渭点头:“不走了,爹这阵子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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