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立转过头,没有说话,一双黑眸冷冷看着他。
马天脸上的笑容渐渐有点挂不住。
“马先生,”在诡异的沉默里,程立终于开口,“你杀过人吗?”
马天愣了一下:“我是律师。”
“哦,那就是没杀过?”程立吐出一口烟雾,轻轻挠了挠脸上那道疤,“你知道杀人什么感觉吗?”
“不知道。”马天语气僵硬。
程立微微一笑,目光牢牢锁住他的脸:“我知道。”
“是魏先生叫我——”马天表情不佳地开口,却被程立拍了拍肩膀:“好了,我知道了,我问问他给我什么礼物做交换。”
他缓缓笑开,露出洁白牙齿,英俊模样引得路人侧目,以为是撞见什么明星。
夜晚的仰光。叶雪拿起手机看了一眼,顿时怔住。
“怎么了?”江际恒问。
“魏叔让我考虑和程立结婚的事。”
“是吗?”江际恒抬眼看向她,微微一笑,“耽搁了这么多年,该结了。”
他低头吃沙拉,动作优雅。
叶雪看着他,欲言又止。
“这家餐厅很难订,我也是托朋友才留了一桌,”江际恒放下刀叉,拿起酒杯摇了摇,“怎么不吃?是菜不合胃口,还是不高兴见到我?”
“际恒,我知道你喜欢我。”叶雪缓缓开口。
“嗯,你一直都知道,”江际恒笑容未变,镜片后的眼神意味不明,“那又怎么样呢?”
他转过头看向不远处的亮光,轻轻叹息:“大金塔真是壮观。”
“我记得小时候,我爸爸带我来仰光,我们在街上走,突然就停电了,四周黑漆漆的一片。整座城市只剩下大金塔在夜色里光芒万丈,璀璨得像在梦里一样,”他的视线落在叶雪脸上,语气异常温柔,“这里的人觉得世界上金子最宝贵,就把金子献给佛,指望着来换来世的幸福。要我说,真是蠢,这辈子的事都说不定,还下辈子?自己都救不了自己,还指望别人?”
“小雪,走近一个人,和走进一个人的心是完全不同的,”隔着举起的酒杯,他的视线幽深,“这种本质的区别,你也能体会,对吗?”
“你想说什么?”叶雪僵直了身体。
“他已经不爱你了,”江际恒冷冷出声,“你心里清楚。”
“这不关你的事,”叶雪站起来,“我先走了。”
“不关我的事?”江际恒起身上前,捉住她手腕,“如果不是我,你早死了,早就被扔在山沟里了!”
“放开我,你弄疼我了——”叶雪用力挣扎,碰倒了酒杯,江际恒却怎么都不放手,她往后一躲,另外一只手压在了杯子上,碎裂的声音伴着她的痛呼同时响起。
“该死的!”江际恒松开钳制,抓住她流血的手检视,瞅见一道不浅的伤口,视线顿时冰冷。
见叶雪眼里噙着泪不说话,他抬手将她鬓间碎发仔细挽到耳后:“小雪,你乖乖的,好不好?”
她语带委屈:“我知道他不再爱我。”
“没关系,你有我,”江际恒轻吻她的头顶,“你乖乖的,我保证一切都会好起来。”
那语气异常温柔,却让叶雪不寒而栗。
江际恒在19岁时,并不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
仿佛一夕之间,父亲交好的某银行分行长受贿被抓,江家资金链断掉。他在国外的学费与生活费无着落,只得回来,眼看着父亲四处求助,受尽冷遇。最难堪的是讨债的上门,拍着他的脸奚落——这么细皮嫩肉的男孩子,不如去夜总会,替你爸分忧解难。对方眼神里的猥琐和掌心的湿汗,让他冲到卫生间吐得昏天暗地。
他在最绝望时用仅有的钱买了车票去北京找叶雪。
她说有事,约的是晚上六点见面。
他按捺不住地先去了校园,看到人声鼎沸的篮球场上,白裙女孩和同伴激动地喊加油,看到进球高兴地跳起来,那一抹灿烂的笑容在夕阳里美得夺目。
他想起年少时骑车载着她,山路上洒满星光,她坐在他身后唱歌,唱错了词,也是那样开心地笑,吵醒了路边栖息的鸟儿,惊扰了温柔的月色。
只是眼前她的笑,是为篮球架下另一个人绽放。
原本是两个人的见面,却成了三个人的晚餐。
他还没有开口,叶雪已经担忧地看向他,说知道了他家的事。
他低头看见自己衣袖上沾了一点灰,透着风尘仆仆的狼狈,越看越碍眼。
再抬眼时,却见她的目光落在那个叫程立的男生脸上,后者点点头,我给我哥打个电话,他能帮些忙。
程立的语气很平静。
没有半分鄙夷,也没有半分不愿,也没有过分的热情。但就是那种平静,那种从容,那种得当,刺痛了他。
他忽略了叶雪脸上宽慰的神情,笑着致谢,并拒绝。
他连夜离开了北京。月台上呼啸而过的风,来来往往的人群,有小孩哭闹,有妇人埋怨,有人大声打电话,问钱怎么还没到账。千人千面,个中滋味,谁又在乎谁。
回到云南家中,桌上只有母亲留的一张纸条,说不必找她。医院打电话来,说中风的父亲需要他付医药费和住院费。
他看着镜中自己一张憔悴却清秀的面孔,突然就笑了。
从来笑贫不笑娼,债主当前,容不得人矫情。
走出家门时,却被人拦住。对方名叫王杰,问他,有一尊玉佛要出手,能否在他家拍卖行拍卖。
他迟疑着点头。他只要活下来,体体面面地活下来,无暇去管眼前路将通向何方。
第二年秋天,地方报纸开始刊登仲恒接班人如何力挽狂澜,尽显商业天赋。
有时天堂地狱一线间,只是人们分不清,究竟什么是天堂,什么是地狱。
如今33岁的江际恒,午夜梦回时看到镜中的自己,仍会听到有个声音在说,你真可怜,不过是他人手里捏着的棋子。
他会摇头冷笑,不,没钱才可怜。
而且,他不会一直做棋子。
本该属于他的,他会尽数要回来。
时光流转,他想要的基本已经在他怀里,只差一点,就差一点。
连着下了三天的雨,却没有什么凉意。连风吹过来,都带着一股潮热的感觉。三五个孩子赤脚在田地里追逐,溅了满身的泥巴,其中有一个冲到了屋檐下,被持枪守卫呵斥了回去。
魏启峰朝佛像拜了拜,上了一炷香,转身招呼程立一起坐下。
“魏叔。”他身旁一人轻喊了他一声,表情有些尴尬。
“嗯,是王杰啊,”魏启峰抬眼瞅了下这人,仿佛完全没注意他已经等了足足半小时,“你来了,好像好一阵子没见你了吧。”
“是,”王杰连连点头,“一直比较忙。”
“看来是真忙,忙得都快把我这个老头子忘了,”魏启峰径自切雪茄,“拍卖行和赌场的生意还好吗?”
“还不错。”王杰回答,语气恭敬。
“生意比去年少了三成,算不错?”魏启峰瞅着他一笑,“是不是找到别的更赚钱的门路了?告诉我,让我也多学习下。”
“魏叔您说笑了。”王杰额上沁出一层薄汗,笑容有些勉强。
“我说笑?”扔在桌上的雪茄刀发出一记突兀的声响,魏启峰敛了笑容,眼神冰冷,“我看你都忘记自己姓什么了吧!”
眼见王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程立收回视线,低头专心喝他的杯中茶。
人在江湖,有身不由己,也有不知餍足,他日可以为利称兄道弟,来年也可以为利异心别起,不过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死心塌地当条狗,自然有狗的安稳命运,但就怕认不清主人。
手起刀落处,几盆清水冲刷下,一切又干干净净,风平浪静。只是抽着雪茄的魏启峰望着连绵罂粟田失了神,鬓角斑白似乎又多了一些。拳怕少壮,再凶狠的人也怕老。曾经手握刀枪、满身伤口也不曾迟疑,只因深信自己就是那王,可以一世嚣张富贵,不就是以命搏命、以血还血地斗狠。
但谁能想到,如今科技飞速进步,连生意花样都与时俱进,层出不穷。你以为西装革履的金融精英,正坐在高楼大厦里喝着咖啡、管理基金,但那密密麻麻跳动的数字里藏着黑色阴影;又或是看似正常不过的跨境贸易,进口商闷声发大财,只不过是躲在暗处的好伙伴给了优惠的汇率便利。
他抽了一口烟,眯起眼睛:“阿立,你知不知道,我从前养过一头老虎。”
程立转了转茶杯,微微笑:“老虎不好养吧。”
“嗯,小时候很听话,大了就开始伤人了,有一回把我也挠了,”魏启峰撸起长袖,给他看右臂上几道痕,“看,不浅呢。”
“然后呢?”程立问。
“被我杀了,拉走卖掉了,”魏启峰揉揉眉,看向他,“不好死,费了我好几颗子弹。”
程立点点头:“现在老虎也不多了吧。”
“你要吗?”魏启峰微笑,“你要我送一头给你。”
“还是算了,”程立也笑,“到我手上怕也活不久。”
“黄汉钧那边有什么进展吗?”魏启峰问。
“前天在景清边防被武警特勤大队抓了。”程立答。
“有办法打听到消息吗?”魏启峰问。
“很难,特勤大队队长沈振飞我比较熟。”程立语气利落。
魏启峰静静注视他数秒:“阿立,你真的适应这种转变吗,从兵到匪?”
“您要听实话吗?”程立笑了笑,“我会说,魏叔您说个数,怎样才能放雪儿自由。”
“跟我谈条件?”魏启峰挑眉,“我知道你家里有钱,可是小子,魏叔我呢,虽然喜欢钱,但更喜欢按自己放心的方式挣钱。再说,你看这里多好,山清水秀,不像你回北京老家还吸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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