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状态并不算清醒,说话声极其虚弱,低醇又好听,好似古玉润泽而清透。
“阿颂,你说过,会带我回家,不可抵赖......”
凌晨两点的高速路口,很安静,死一般的静谧。
柳颂能听到胸腔里砰砰跳动的心跳,不知是害怕,还是别的什么。
但,她却鬼使神差的在分叉口处选择了回家的路,而不是去往医院。
仿佛魔怔,她脑海里,竟反反复复回响起那句:阿颂,你说的,会带我回家,不可抵赖......
固执,是蟠踞于心灵根源性的冲动,好奇,是人类永恒不可改变的特性,而刚好,柳颂两个都有:固执又好奇。
所以当一切荒诞不经,鬼使神差的事情发生时,你从另一个角度去理解——人类一切的活动都发生于两个来源:冲动与愿望。
只是,柳颂专心开车目视前方时,并未看到,躺在后座,本应昏迷的人,嘴角一抹浅淡的笑。
回到曲江公馆时,已是凌晨三点半,柳颂鬼使神差的,将人带回了家。
把他安置在沙发,随后几乎脱力地坐在地面,轻轻喘着气,脑子里一片空白,怔怔坐了良久。
颇有一副我是谁我在干什么的懵圈感,她刚才......干了什么?
脑子里的混沌,持续到她不知何时就趴在一旁小沙发上睡了过去,这一天的确太累了。
今晚的星辰,格外透亮,窗外月色皎皎,屋内灯光如昼。
那本该昏迷的人,却缓缓睁开了眼,哪里还有半分虚弱神态,在柳颂面前半蹲下身,修长的手眼看就要抚上那日思夜想的脸庞,却又堪堪止住,似近乡情怯般,微微有些颤抖。
他也就一动不动的,这样静默坐着。
这张脸与当年完全不同,可他知道,这就是她,他还能想起那年她回眸浅笑,那江南春色般的撩人。
那长安最温柔的姑娘,还是这么善良,将他带回了家。
柳颂,救救我吧,再找不到你,我会死的。
夜已深,黎明将至。
柳颂似乎陷入一个奇怪的梦境。
双眼化作苍穹,俯瞰九州大地,众生芸芸;忽而,视线穿过重重云层,降落一座城池中。
“凤皇凤皇止阿房,何不高飞返故乡,无故在此取灭亡……”
稚声高吟着不知何处学来的歌谣,在宽阔的长安道上追逐打闹,孩童们彼此起伏的嬉笑声,清脆回响在深冬的清晨,霭霭白雾被马蹄惊扰,纷纷散开,一队玄甲铁骑从官道疾驰而过,朝城门奔去。
为首者乃一少年,沾满风雪的帽兜下,是一张俊美至极的脸,可惜面上凝着冰霜寒意,他在马上回首,最后望向城门口,那美得惊心动魄的一双眼眸,盛满太多让人读不懂的东西。
柳颂这是生平第一次,想要用倾国倾城去形容一个男子。
不知何处起的白雾笼罩下来,少年纵马而去的背影消失在浓雾尽头。
视线一转,白雾散去,还是那座城,却不再繁盛昌荣,变得破败苍凉,那巍峨的城墙下尸横遍野,那高大城门上‘长安’二字,显得悲壮荒凉,长安,终是难安。
她看不见自己的身形,像是躲在天幕后的一双眼睛,飞掠过长长的官道,在残破的宫殿前,又看见了那少年。
又或者说,曾经的少年,现在他已长成眉眼坚毅的青年,一身玄铁盔甲,那俊美无俦的容貌在这屠戮中凭添几分邪戾,他独自坐在台阶下,孤傲的背脊挺得笔直,不知为何,柳颂就是想用这个词形容这个他,即便,并不认识这个人,甚至,她还觉得是这个人,将一座城变成了修罗场。
柳颂看着男子一双漂亮的眼眸里,空洞地毫无神采,只反复地用沾满血污的衣袍下摆,擦拭着长剑上的血迹。
她不知为何竟一阵阵的觉得有些揪心,好像在哪儿见过这样一个人,好像知道他有一段坎坷折辱的过往,视线无法转开,长久地,凝固在他身上,直到他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般,忽然抬首,那双过分漂亮的眸子直直地看来,四目相对——
为何有些眼熟?......
男子忽然放下手中长剑,朝她伸手而来,似要抚上她眉心,在那样的眼神下,柳颂下意识想躲,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眼看着那只苍白修长沾满血污的手伸至眼前,就要探上眉间,渐渐地心中布满惊悚......
“啊——”
柳颂忽然惊坐起,睁眼就对上那美到窒息的一张俊脸。
心中一惊,她蹭地从沙发上站起,玄衣乌发的男子还半蹲在沙发旁,随着她移动,视线转了过来,柳颂顿了足足三秒,才将记忆拼凑拾起。
柳颂这才想起,昨晚鬼使神差捡回来的人。“你醒了......”
难怪眼熟,方才梦里的那张脸,不就是眼前这人吗?
看着自己鬼使神差地带回家的神秘‘客人’,柳颂觉得,这大概是二十五年来做过最冲动的事决定吧:将一个古怪的陌生男人领回家。
“你......有哪里不舒服吗?昨晚的意外真的很抱歉......”
那轻柔的声音仿佛江南吹拂的风,柔软到心里去。
柳颂看了看他的神色,并无任何波动,又继续道:“这雨天夜黑的,你突然就冲到车前面来......不过幸好,我及时刹车了。”
所以,你也没受什么伤,至于胸口那伤,可不是我撞的。
她又道:“你要是不放心,咱们现在也可以去医院做一个详细检查......”
柳颂对自己医护水准还是有几分信心的,做考古这行和实地探险没什么区别,受伤和意外虽不是家常便饭但也会遇到,医术虽算不得专业,但自救应急绰绰有余。
慕容冲是视线一直落在她面上,看得久了,柳颂就有些不自在,借倒水之势稍稍错开目光。
她话说的很温和,但表明的意思却很疏离:是你突然冲到我车前面来的,我刹车了,没撞伤你,不信我们可以去医院鉴定。
他听明白了,所以,有些皱眉。
看着她递来的水,慕容冲......开始了他的表演。
“这是何处?你为何穿成这样?”
柳颂:“?”
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工工整整的衣服,非常正常,并无不妥,她有些不明所以,“这是......我家啊,我.....一直这样穿,怎么了?”
谁料对面那人忽然起身,一把将她揽入怀中,“还好你没事......”
那人身形高大,站起来时柳颂整整要矮上二十几公分,脑袋被按在那宽阔胸膛上,柳颂一阵懵,耳畔是那胸膛传来铿锵有力的心跳。
他眼底有着失而复得的欣喜,炽热而汹涌,柳颂竟然愣了数秒,才一个激灵,反应过来,一把将人推开。“你干什么?!”
他却又一把抓住她手腕,“我们快走,阿房城全是韩延的亲兵,他已起异心,此地危险,我们先回平阳。”
柳颂被拖着往前踉跄了两步,奋力去甩开他手,但力道悬殊,丝毫挣脱不得,心中顿时一阵慌乱,她究竟在干嘛?把一个陌生而古怪的男人带回家?是匪徒怎么办?
“你谁啊,放手!再不放手我报警了!有病是不是!”
或许是太过害怕,语气隐隐出一分哭腔,满是惊慌。
他才回头看来,有些震惊,“你说什么?”
手腕终是挣脱出来,柳颂皱眉,警觉地朝门口移去,“你到底是谁?我好心帮你,你发什么疯?既然你没事,请立刻从我家出去,否则我就报警了。”
“阿颂?”男子神色有些动容,眸色渐渐冷了下来,将疑惑、困扰、失望、落寞,恰到好处的,一一展现。
“你怎么了?你...不认得我了?”
听他意思,不认得他竟是罪过一般。
柳颂又是一愣。
第7章 我很震惊
早晨的暖阳有些懒洋洋,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洒落在屋子里。
柳颂正站在厨房,拿着一只小锅发呆。
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了很久。
她自己也不知怎么回事儿,就信了他的邪。
他说,他叫慕容冲,一千六百多年前的,西燕威帝慕容冲。
更邪门儿的是,他还说,她是他夫人?柳颂懵了懵,自己何时谈过恋爱结过婚?她自己怎么都不记得?
柳颂打小记性就很好,唯一不记得的......就是五年前那场实验事故。
脑海中不由得浮现起了一段尘封的历史,晋末八王之乱后的五胡十六国,一百多年的战乱,鲜有人知的历史,浮现起史料记载颇少但短短数字都能令人无比揪心的那段残酷历史,在她脑海里与西燕威帝慕容冲的影子渐渐相重叠......
柳颂本来不想相信的,但却在看着他眼中的亮光暗下来时,微微顿了顿。
突然又想起了三个月前她搁置了的一堆关于五胡十六国时期的文献,由于记录残缺不全,以及并未有正经的撰写,大部分皆为野史居多,不能作为真正历史记录备案而被放到了最角落蒙了尘。
他安静坐在窗下的沙发,背着光,晨辉清润地将他勾勒出一道孤独的身影,逆着光,神情透着落寞。
柳颂注意到他肤色很白,在这样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如玉般润泽,微微垂下的眼神些许失落,莫名就让人想起,曾经路过街角时,看到的那只毛茸茸的,有着溜黑眼珠的,被人遗弃的小奶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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