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学艺七年,每日朝夕相处,花涴早已把她的师父师兄当作亲人看待。他们俩的身亡是花涴心头的一道疤,也是她时常夜不能寐的原因之一。
半年前,她下山看望父母,临行前师兄还对她说,他想吃花夫人做的栗子糕,让她多带些栗子糕上山,他好一次吃个够。
花涴在家中住了一夜,等到第二天正午,她返回天山庵,那座她居住了七个年头的山头正冒着袅袅青烟,烟气被风吹得打卷,快速朝四方飘散。
她最初以为是师父在山上烧柴,一边往山上爬,她还一边想,那老头怎么烧了这么大一堆柴,冒出的青烟跟着火了似的。
等到她爬到山顶,看到冒烟的并不是柴堆,而是师父和师兄居住的庵房,她吓得魂魄都飞了。
火应当是在半夜烧起来的,烧到正午,几乎所有东西都被烧成黑灰,什么都没留下,只余袅袅烟气。
她最初仍抱有庆幸的想法,认为师兄和师父的武艺那般高强,不可能逃不过一场火。她抱着凉透了的栗子糕在山上等啊等,始终等不到师兄和师父。她想,他们应该远走避难去了,她再多等一会儿,他们肯定会回来找她的,师兄还要吃栗子糕呢。
山上的烟气惊动了官府的人,大家都晓得天山庵上住着谁,六扇门门主亲自带队到天山庵,查看有何事发生。
他们搬开烧成木炭的柱子,用铲子铲走地上堆积的黑灰,随着烟气渐渐消失,花涴师父和师兄的尸骸显露在众人眼前。
他们死了,被火烧死的,死相凄惨无比,只剩下两具焦炭般漆黑的尸体,还有一枚不知为何没被烧坏的剑穗。
花涴当时便瘫倒在地,悲痛得连话都说不出口,只是无声地流着眼泪,嗓子里发出难过至极的“呜呜”声。
后来,六扇门的人对她说,天山庵上的那把火是天雷引来的,有人曾经看到,半夜山上有闪电击过,闪电消失之后,山上便开始冒起火光。她的师兄和师父当时应该在睡觉,没留意到危险降临,最终双双殒命。
花涴从始至终就没相信过这个说法,旁人也许不清楚,可她是知道的,她的师父和师兄是那样的厉害,功夫是那般的高强,他们怎么会逃不过一场火呢?
尤其,当加入六扇门后,她常能在案发现场发现新的剑穗,那些剑穗与她在天山庵找到的剑穗一模一样,她不由得开始怀疑,师兄师父的死可能同崇月阁有关系。
说完这件事,花涴的眼睛里圈着两汪眼泪,只要眨一下眼睛,眼泪便会滚落出眼眶。越千城知道,花涴已在使劲忍着了,可大抵太过悲伤,她再怎样忍耐,也忍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
他没能陪她度过那段忧伤的时光,但从今往后,他会站在她身边,做她难过时的倚靠,他会为她准备好手帕,并温柔替她擦去眼角泪珠。
跟踪他们的黑衣人已被捆成一只肉粽子,无须担心他逃走,越千城捧起花涴的脸,动作轻柔地擦去她眼角的泪珠,小心翼翼地问她,“你可知你师父师兄是否得罪过崇月阁?”
花涴抽抽鼻子,“我不清楚,你知道我师父是谁,他避世多年,连朝廷都已遗忘了他,又怎会与崇月阁结下梁子?我总要想办法查清他和师兄的死因,决不能让他们枉死。”
越千城感受到了花涴的决心,指节轻触她圆润的鼻头,他又问,“所以,你加入六扇门?”
花涴停止哭泣,“这是其一,还有一个原因——”她睁着湿润的眼睛,仰头望向越千城,“我想成为你心目中的英雄,惩恶扬善,护得你一世安宁,再不会让你被歹人抓走。”
轻软的话语入耳,穿过轻薄的鼓膜,缓缓落入心头,在心田上来回飘荡着。
再没有比这更动听的话了。
越千城觉得鼻头发酸,不晓得为何,有种想落泪的冲动。
把跟踪他们的黑衣人送到六扇门,着人严加看管,花涴和越千城驾马回到将军府。
从表面看来,将军府一切正常,下人们照常劳作,尹少爷和尹小姐照常犯傻。只有晓得内情的人才能看穿,在这看似平常的氛围下藏着多么庞大的不安。
尹将军的头发都快要愁白了。
阿初是崇月阁的人,功夫不赖,人也精明,若要贸然从正面抓她,只怕会失利,唯有行小人之举,趁她不备时下手,才能又快又稳。
她是尹神曲的贴身侍女,只负责服侍尹神曲,不用参与府中其他劳作事务。若要找她,只消找到尹神曲便成。
越千城不喜欢尹神曲,甚至可以上升至厌烦的程度,看到她便一个头两个大,巴不得立刻转身逃跑。然而,为了办正经事,他不得不牺牲自己一次。
以找尹小姐谈事情为借口,越千城将她约到后院的凉亭中,阿初身为尹神曲的贴身侍女,也一并跟着来了。
越千城跟尹神曲没有共同话题,可人是他约出来的,他不讲话不大好,思忖再三,他干巴巴寻了个话题,“你……你吃了没?”
尹神曲斜眼看他,好像在怀疑他脑袋有问题,“这都什么时辰了,你猜我吃没吃?”
越千城挑眉,“我猜你吃了。”
尹神曲嘟起嘴巴,看模样不大高兴。
越千城找的话题很没有趣,要是旁人这样问,尹神曲早就甩袖子走了。可同她聊这个话题的是越千城,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找她出来,哪怕他找的话题再无趣,她也舍不得甩袖子走人。
往越千城跟前坐坐,她问他,“你叫我出来干嘛,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越千城往远处挪了挪,与尹神曲保持合适的距离,“嗯……是有话要说,不过我还没想好怎么说。”
尹神曲年纪小,又正处在情窦初开的年纪,越千城所说的每一个字在她听来都像种暗示。她傻乎乎地想,越千城要对她说什么话?难道他终于肯接纳她的喜欢了?
院子里春光明媚,暖风吹得人意识恍惚,越千城却如坐针毡。终于,花涴的身形出现在拱形墙洞边,越千城这才坐得住。
他们提前商量好了,越千城负责把阿初引到外面,花涴装作来找他,并趁阿初不备,拿住她的命门。
站起身,越千城朝花涴招手,“花涴,我在这儿。”
阿初一直低着头,听到越千城呼唤花涴的名字,她这才抬起头看一眼。并未察觉到异样,她很快又将头低下,继续扮演她沉默寡言的侍女形象。
花涴故意装作没看到阿初,她答应一声,“好的。”一路小跑着往凉亭去,跑得太急了,还差点绊一跤。
眼看着要从阿初身旁经过,一阵风吹过,繁花纷纷落下,如下了场花瓣雨,花涴突然刹住脚步。她在纷纷落花间伸出手,动作利落迅速,丝毫不拖泥带水,在阿初没反应过来之前,已死死扣住她的喉咙。
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阿初只觉得喉咙一痛,再有察觉,花涴的指尖已抵达她的喉咙。
她相信,只要她敢动一下,花涴会捏碎她的骨头。
见花涴竟对阿初动手,尹神曲提着裙摆,忙从凉亭中跑下来。她掐腰质问花涴,“你做什么!干嘛扣着阿初的命门!”
花涴没有理会这个被宠坏了的大小姐。
扣住阿初喉咙的手一再用力,她用深邃的眼眸凝视她,“你已同我过完招,应当晓得不是我的对手,你为何不抓紧逃走,反而冒险留在将军府中?”
阿初咬紧牙,并不作答。
越千城负手于身后,缓慢踱步走来,对着阿初深深笑道:“是不是……你和你身后的崇月阁觉得,我们几个年轻人翻不起太大的风浪,倘使知道马甲胄失窃的事情同崇月阁有关也没甚大不了,我们便譬如茫茫沙海中的一粒沙砾,人微言轻,没有用处?”
顿足在花涴旁边,越千城绽放一个璀璨的笑,“阿初,你现在知道轻敌的后果了吧。”
☆、第九十二章
阿初显然也是刀尖火海中闯出来的, 倘使喉咙被花涴锁住,她亦能维持镇定神色,颇有几分无畏无惧的硬骨头作风。冰冷的眼神依次扫过花涴和越千城, 她沉下声道:“我从前总以为主子高看你们了,现如今看来,竟是主子低看你们了。”
她问花涴和越千城, “你们是如何识破我的身份的?”
这不是甚秘密, 无须掩藏,越千城走近她, “试问,一个普通的侍女, 掌心怎会有习武之人惯有的纹路?”
阿初下意识缩了下手掌, “算你们机警。”
越千城欣然接受她不走心的夸奖 ,接着道:“你兴许不记得,当日你闯入无仙派杀害如汀, 曾在窗台上留下一枚脚印。我将那枚脚印与你今日留在厢房门边的脚印细细比对, 你猜怎么着, 两枚脚印居然完全重合了。”
阿初终于露出惊讶之色,“你们!居然把脚印拓下来了, 还一直带在身边?”她这才明白, 这群年轻人何其可怕, 她必须想办法告诉主子, 让他提高警惕心。
越千城舒展眉心, “多亏那枚脚印, 我们这才知道,原来,你不单是偷马甲胄的贼人, 还是杀死如汀的凶手,是引导梁儿弑父的罪魁祸首,甚至,是闯入天牢杀死夜月的刺客。”他对阿初道:“阿初,我们从未见过你的面容,甚至,在此之前,也没同你有过任何接触,可我们却先后从好几个人口中听说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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