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哽咽道:“这不是你的错,只是……只是越叔叔他太好了。”
听见季融融这句话,越泽却是苦笑了一下。
是啊,只是他太好了。
曾几何时,越泽痛恨他的“太好”,他好到让人连恨他都恨得不痛快、不利索。
临到头了,他依旧没有变,还是“太好”,他不愿辜负任何一个人,所以便将自己彻底辜负了。
越泽向后靠在座椅上,微微地闭上了眼睛。
沉默了良久,越泽终于长长的呼出一口气,然后道:“我以前一直觉得,无论怎样,我一定要为我妈妈讨一个公道。”
他所求不多,仅仅是一个公道而已。
为了这个公道,财富、地位、权势他都可以不要——这些东西他原本也并没有放在眼里。
季融融动了动嘴唇,但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往日的伶牙俐齿在此刻都不作数了,她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越泽睁开眼睛,继续开口道:“可我现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为母亲讨回公道,这本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现在……
越泽的声音里有轻微的颤抖:“我对不起越岭。”
季融融握住了他的手,“越泽……”
她的声音里有几分委屈,是为了他。
见她这样,越泽自嘲的笑了笑,然后道:“融融,你不知道……我之前从没觉得自己对不起他。”
至少在与季融融结婚前,越泽从没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个弟弟。
这对兄弟之间的对比显而易见:越泽从小和母亲外祖相依为命的长大,生活不算艰难但也不易;而越岭在完整的家庭里长大,是越家的长房独苗,有满满当当一大家子人宠着他爱着他。
越泽知道,自己这个异母弟弟从小到大拥有的东西已经足够多,哪怕越岭本人并没有做错过什么,可自己的母亲因为越岭而间接死亡——即便他后来回归越家,将越岭的生活搅得一团糟,可越泽对他也是不愧疚的。
“我那个时候想,我这样一个人,如果老天从来没有怜悯过我,那我又为什么要去怜悯比我幸运得多的人呢?”
其实对于越泽的处境,季融融一直都清楚得很——他人生的前二十年,不及他弟弟的十分之一幸运。
他成长于那样的境况里,堕落仿佛才是应该的,而像他这样能好好读书、出人头地的,反倒是一桩奇事。
可哪怕心里清楚,这会儿听越泽亲口说出来,季融融还是觉得难受极了。
越泽很少和她说过这样的心里话——他几乎从没在她面前示过弱,这样一想,季融融便愈发觉得心里堵得厉害。
原来他都知道啊。季融融这样想。
原来他知道自己是不幸的,知道越岭比他多得了千百倍的爱……可她情愿他什么都不知道,懵懂迟钝的活着,也许就不会难过了。
只是下一秒,越泽用力捏了捏她的手掌。
看着眼眶里含着一包泪的小锦鲤,越泽不由得勾了勾嘴唇,眼睛里终于浮起了一丝极淡的笑意:“可是我后来发现,我比他幸运得多。”
他一开始将傻丫头从越岭身边抢走,理由冠冕堂皇——季叔叔一家对他有恩情,他并不想在报复丛玉的时候波及到季融融,所以季融融和越岭最好不要有过近的关系。
可到了后来,越泽还是不得不承认,不用那么义正辞严,他只是嫉妒了而已。
越家的继承人位置、父亲从小到大的陪伴,这些他都不在乎,越岭全部拿去也无妨,可是季融融不行。
那是自己五岁那年就认得的小丫头,小丫头有亮晶晶的眸子,会围在他身边打着转叫他“哥哥”,会因为别的大孩子说了他的坏话就去和人家打架,还会把好吃的小饼干留下来和他分享。
她并不是一样东西,可以由越家兄弟俩抢来抢去,但越泽还是没有问过她,便直接将她从越岭手中抢来了——如果有什么是越岭能给她的,那他只可能给她更多。
从越岭手中抢来的这一个她,已经足以抵消过去二十年里越岭比他多得到的所有东西。
越泽看着面前的小妻子,然后继续道:“那个时候我发现自己亏欠了他,但我有办法弥补。”
越岭并不缺其他的,所以他能给这个弟弟的,只有一个健康的器官。
一个健康的器官,也只不过是一个器官而已,和自己已经得到的相比,越泽并不觉得这样的付出算得上是多大的牺牲。
是的,他本来已经计划好了一切。
他要为母亲讨回一个公道,他要丛玉伏法;可他对不起越岭,越岭并没有做错过什么,但生活却被他搅得一团糟,他从他身边抢走季融融,还要他的母亲去坐牢。
没关系,他会补偿越岭。那时越泽的确是这样想的。
他会捐出自己一个健康的器官,让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重新拥有健康强健的体魄。
这一场交易也许不能尽如人愿,可已经足够公平。
越泽本来把一切都设想好了,但他却并没有想到,到头来,付出一个器官作为代价的人,并不是自己,而是父亲。
他觉得讽刺,可这一切毫无疑问又的的确确是他造成的:他抢走越岭的妻子、害死越岭的父亲,现在他还即将要越岭的母亲伏法。
现在的他,已经不能再弥补给越岭任何东西了。
越泽还是想不通,死亡对父亲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如果它只是一件无关痛痒的事情,如果他对父亲的死无动于衷,那他是不是也不该对母亲的死那样执着,那样耿耿于怀的寻求一个公道?
如果这件事太过沉重,父亲希望用自己的死亡给一切画上句号,那他还应该继续下去吗?
越泽想不明白,怎么也想不明白。
只是他在这一刻好像突然理解了父亲,置身于这样的境地,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再怎样选择也不得其法。
***
丛玉的电话是傍晚时分打来的。
虽然这会儿越泽已经被她哄着在房间里刚睡下了,但季融融还是拿着手机躲去了书房。
所幸先前丛玉便知道儿子刚做完移植手术的事情,因此她没敢问儿子,而是直接将电话打来了季融融这里——
“融融,家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于这个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甚至差点成了自己婆婆的丛阿姨,季融融的心情很复杂。
只是这短短几天来季融融经历了太多事情,她平静下来,轻声开口道:“丛阿姨。”
见她这副反应,电话那头的丛玉瞬间便失了声。
不知过了多久,丛玉才颤抖着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哽咽问:“新闻上说的……都是真的?”
其实丛玉在越氏集团里有不少心腹,如果只是为了确定新闻消息的真假,她没必要专程问到季融融这里来。
显而易见,她必定是之前已经问过了其他人,但心里仍不相信,所以最后将电话打来了季融融这里。
她想要得到的,只是一个否定的答案。
可是季融融只是语气平静地告诉她:“是真的。”
静默良久,电话那头极低极低的呼吸声。
季融融听在耳朵里,心里想的却是,有些事情,不能只有越泽知道,不能只有他一个人受煎熬。
于是她慢慢的开口了:“丛阿姨,他是为了你才那样做的。”
季融融没有说“他”是谁,可电话两端的人对此都心知肚明。
季融融想,自己真的是个很坏的人,越岭哥哥已经失去一个至亲了,可她还是想要丛玉伏法——虽然这本就是她应该付出的代价。
所以有些话,再坏再恶毒,她也要继续说下去。
沉默了许久,然后季融融又继续开口,声音里带了一点困惑——
“从我小时候开始,我看越叔叔就总是觉得他不开心,所以我以前也觉得……越叔叔好像不爱你。”
“可是……你做的所有事情他都一清二楚,却从来没有说过什么。他的心里也许有,但身边再没有其他人。”
“这次也一样,因为越泽拿越岭哥哥的命来要挟你……你们的通话内容他全听到了。他不想你被要挟,所以才那样做的……他不是为了别人,甚至不是为了越岭,他是为你才这样做的……这些你都知道吗?丛阿姨。”
电话那头的丛玉终于泣不成声:“别说了……你别说了。”
丛玉突然想起很遥远的小时候。
她从小就和身边的其他女孩不同,脑子里没有半点情情爱爱,并对此嗤之以鼻。
丛玉在十几岁的时候,就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她愿意付出相应的代价去交换——情和爱一文不值,只有看得见的利益才是实实在在的,不是么?
她当初费尽心机要嫁入越家,也并非是为了谋爱。
反正都是要嫁人的,那她丛玉为什么不能嫁最好的那一个?
既然越家总是要有一个女主人来享受这一切的,那为什么不能是她?
在刚结婚的前几年,丛玉从不相信自己会爱上丈夫——因为他实在是太好摆弄了,在绝大多数事情上,他对自己是千依百顺、言听计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