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漫长的时间一分一秒过后,颠簸渐趋于平缓,雷达干净了许多,至少不是花花绿绿一片了。
光线重新明亮起来,可视范围重新变得宽阔,在乘务长广播过后,客舱传来乘客雷鸣般的鼓掌。
驾驶舱所有人对视一眼,都是一副劫后余生虚脱的模样。
大约是坏运气已经用完了,接下来的航程总算平静安稳,宁佳书中途和另一位机长交接过一次,中途睡了六个小时,一觉醒来已经行至日本,和国内领空很接近了。
她跟江律休息过后重回驾驶座,开始执飞最后小半程。
整个航行过程,她和霍钦的交流很少,因为没空。
下午六点五十,终于抵达上海上空。
十几个小时的漫长航程能叫任何人精疲力尽,好在要客乘坐的飞机,当然还有优先落地和率先卸机的权利。
宁佳书长舒一口气,心情大好,最后一次进行机长播报。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的航班十五分钟后即将在目的地降落。洛杉矶与上海时差为16小时,大家可以提前调好自己的手表。浦东目前天气清朗,风很小,温度适宜,看起来会是美好的一天。"”
“为庆祝航班提前一小时抵达浦东,我们的乘务将在您下飞机时,为所有厉害的大人和可爱的小孩分发申航出品的幸运饼干。如果您下次再搭成申航的航班遭遇晚点,那咱们就扯平了。”
宁佳书顿了顿,把喉咙间千万种情绪一并压下,瞧着风挡外的蓝天白云,抿唇微笑,“祝大家都能渡过愉快的春节。我是本次航班机长宁佳书,我们再见。”
前面盘旋的二十五架飞机全部为他们让路,宁佳书一路畅通无阻落入跑道,落地轻得几乎毫无痕迹。
飞机滑行至廊桥,机舱门打开,头等舱的客人先下。
随行官与地面警察护送完大使下飞机,宁佳书却继续同乘务们一并站在机舱门口。
整架飞机一共三百五十位旅客,她们对每一位客人说再见。
也是在飞机落地后,大家才瞧见十个小时前暴风雨侵袭加州,整个洛杉矶的城市道路一片混乱的新闻,所有人止不住都一阵后怕。
有的乘客和宁佳书握了手,赞美感谢她的飞行技术以及辛苦付出,还有的客人难得见到女机长,想要跟她合影,但为避免阻拦后面的乘客,她都微笑一一谢绝。
最后一位乘客是霍钦。
宁佳书亲手把小幸运饼干交到他手上。
霍钦定下脚步,撕开包装袋,掰碎饼干放嘴里,摊开纸条。
“月光偷跑到你的床沿,我只托它祝愿你,希望你的人生能被快乐的事情填满。”
他把纸条放进钱夹,问她,“你今天晚上会回来吗?”
“嗯,”宁佳书轻声点头,“得回来收东西啊。”
她的东西都快把霍钦的公寓填满了。
霍钦垂眸,视线落在她的发梢几秒,又极快收回来。
绷紧的声带动了动,“好,我在家里等你。”
他颀长的背影远去,除去厨房收拾东西的乘务,飞机上彻底安静下来。
昏暗的光线中,宁佳书摘下檐帽放进臂弯,脚步缓慢,走过空荡荡的客舱每一排座位,最后到驾驶舱,依次抚过椅背和驾驶盘。
她的目光柔软,又似怀缅。
第97章
机组落地后有一堆事情, 尤其这次结束所有的工作还得去见领导,搞汇报。
大使已经在半个小时前在护送下离开机场,前来迎送的总经理在大人物离开之后,继续接见了此次航班的机组成员, 花二十分钟开了个短会, 顺便给予了大家口头表彰。
继总经理离开后, 飞行部经理又拉着大家来了二十分钟小会,说完一二三四五个小点, 又以承诺的绩效奖金结尾。
散会后, 他拍拍宁佳书的肩膀,“大使对你的飞行技术和机长广播都留下了印象,佳书,年纪轻轻前途无量啊, 好好干!”
“我能有今天也多亏领导您栽培。”宁佳书感动凝视他, “经理, 我想休假。”
“现在不就是春假吗,回去好好休息啊,好好吃点儿喝点, 玩够了再回来上班。”
“不是那种休假, 我有一些私事需要处理, 先把我的公休用完,之后可能得停飞两个月。”
经理的笑容顿住,“小宁啊,你这个思想觉悟不行呀,刚评上机长,什么大不了的事需要大半年去处理?你这也跟产假差不多了吧?”
申航的疗养假有十五天,有薪假十五天, 公休能积攒,已经算是各大航空公司中较为宽松的休假制度了。
请事假病假都需要交假条,在和值班和所在飞行部的经理说明情况,经过评估和批准后,计划室和休假系统会进行记录,然后交到经理上级处汇报,上级的上级再安排经理来谈话敲打,副驾休假太多会影响机长评议。
宁佳书自打进申航后,从没用过公休、疗养假和带薪假,飞行时长已经到民航局规定的最大上限。
像她这样刚升上来就休长假的,正常人都会以为,攒这么久就等着这天呢。
“真是有很重要的事儿。”宁佳书发誓,“我知道,开口要这么长的假期,公司就算停飞、辞退我,我也绝无二话。”
飞行部每个部门都有自己的指标任务,宁佳书休假,完不成的任务只能从别人那找补。
经理脑袋滋滋滋疼起来,“看来你是真的不想要这份工作了,这种话都能对我说出口。”
“对不起,领导。”
宁佳书低头,“我知道很难,我热爱这份工作,但我没有办法。”
宁佳书从一进申航就是那种天赋和高傲都异禀的女孩子。她家境不错,人又漂亮,脑子够用,还跟公司大领导的儿子谈恋爱,后台梆硬,骄傲也是正常的。经理平日用在别人那十分的敲打,到她这儿只敢用一分,反正宁佳书能听懂,说什么都会马上调整过来。
经理自己都没想到,有一天能从她脸上瞧见这种,他都形容不上来的表情,像服软、苦涩,又像是挫败、无奈。
“行吧,既然你都打定主意破釜沉舟了,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经理失望叹气,“你好好写份情况说明吧,我只能说帮你交上去看。”
“谢谢你,经理。”
“谢我什么?”
“谢您这段时间来对我的关照,我是真的都记在心里。”
经理心中摇头,他越听越感觉,宁佳书怎么跟不会回来了似的。
也对,毕竟这行业女飞少不是没有原因,工作苦压力大,整天呆在机舱里,一飞十几个小时,时差颠倒,还有永无止境的考核测试。像她这个年纪水嫩嫩的女孩子,不都是打扮得漂漂亮亮出去谈恋爱的,谁会甘愿数十年如一日忍受枯燥的工作呢。
……
与经理聊完时,会议室的机组成员也散了大半。
宁佳书和几位乘务一同下班,走出会议室,顺道上个洗手间。
太阳西斜,大楼落地窗外的光线渐暗,公司的晚上的电闸开启,廊灯一瞬间亮起来。
打开隔间出来,保洁阿姨已经在门口收整洒扫工具,陆续有离开的乘务跟宁佳书打招呼。
偌大的镜子清晰干净映出她的面容,她疲惫揉了揉太阳穴,松开两粒风纪扣,挤了洗手液掌心放到水龙头下。
身后再次响起冲水的声音,有隔间门开了,宁佳书不必回头,从镜子里看清来人。
是曾琦。
“Hi.”她愣过一瞬后很快主动打了招呼,也站到洗手台前洗手补妆。
感应水龙头闸阀开启的很短暂,手还没冲干净就已经停了。
宁佳书抬头瞧她一眼,回了招呼。
“Hi.”
她的手重新伸到水龙头底下冲洗,平静注视着水流,突然开口:“我听说,Eugene的小号是你发现的。”
除去刚刚往返洛杉矶合作的二十几个小时,他们此前的人生没有任何交集。
宁佳书冷不丁的这句话,着实把曾琦吓了一跳,冲水的动作定住。
她到底从哪里知道的?
“别担心,我没有找你麻烦的意思,不过是想证实一下。”宁佳书微笑。
只是这宽容反倒像居高临下的卑睨,仿佛她只是什么渺小的、甚至都不值得生气的小人物。
曾琦闻言,一点点的心虚反倒成了不服气,直接站直了身体,坦然承认,“是,是我。”
“但那些照片和动态,既不是我合成的,也不是我杜撰的,我无非是将自己的发现分享给朋友,后续的风波跟我无关。”
“有道理,”宁佳书点头,开门见山,“所以你喜欢霍钦吗?”
她的手已经冲干净了,也站直身体,回头朝她眼睛看来,安静中带着不露锋芒的凌厉。
曾琦硬着头皮与她对峙,挺胸扩肩,不愿落得下风,“是,但那又怎样,你们又没结婚,这种事情不就是能者先得?”
瞧她不明就里却依然理直气壮的姿态,宁佳书再也忍不住,扶着洗手台彻底笑起来。
“你笑什么?”曾琦收紧掌心。
宁佳书的笑容并没有让人觉得放松,她只感受到了攻击力和冒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