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还带着未褪去病气的虚弱。
但凡换个别人坐在这,大概也只需要三秒,就忍不住,会要对眼前这病弱大帅哥缴械投降——
问题就在这。
舒沅又不是什么青葱少女,加上对他这话早已免疫多年,还以为他又要不分场合乱说话,瞬间头皮发麻,尴尬到只想把碗砸他脸上。
但这样对待一个病患未免太无情无义。她实在下不了手,只两排牙齿咬得喀吱作响,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
“你别担心。”
结果话太结巴,又被对面抢去话茬。
蒋成也不给她机会反驳。
像是塞了一肚子话要说,一股脑便抢先倒出口,嘶哑到底的嗓音也一点不影响他发挥:“我不是想要用这种办法让你一下原谅我,其实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怎么才会原谅我,真的。”
啊。
原……谅?
舒沅一愣。
他突然蹦出口的字眼,好像正是为了打消她疑虑而来。
甚至莫名勾起回忆:这个词,大概,或许,好像,真的是她第一次从蒋成嘴里听到,还是用这么诚恳的语气。
一时间,犹如天方奇谭,怪异到足够把她想讲的什么“谢谢”、“我知道你做了很多”、“我们是不是可以好好聊一聊”都比得逊色非常,简直拿不出手。
她想接话,又不知道怎么接。
迟疑片刻,蒋成却长睫微掀,忽的定定看她。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哑声说。
“就在快死的时候,大概是吧,反正,好像人生走马灯一样,我看完了那个梦。当时一直在想,我怎么这样?我以前是这样的吗?结果还真是。”
舒沅默然。
“……原来我小时候,是真的不懂怎么替人着想,尤其是替你着想。可能因为相信你喜欢我,不会离开我吧?所以那时候永远学不会珍惜,为了面子,死也不想承认,其实我也很喜欢你,真的。从十七岁,我就一直喜欢你,只喜欢你,到现在二十八岁了,十一年了,这是我这辈子除了赚钱以外坚持的最久的事——可我六十岁总会退休吧?最多六十五岁,但我喜欢你这件事,不管你愿不愿意,答不答应,都可以到我死的时候才说,你知道的,我不相信什么神啊鬼啊的,死了就是结束了,到那时候,才是真的不能再继续了,我没骗你。”
“……”
这一点也不浪漫的语气,简直了。
到这个时候,这人说话还完全没有点优美措辞痕迹。
简直就像是在给她做担保,一板一眼,毫无平时的矜傲气质。
却不知为何,大概她也被传染了——只听了几句,就忽而眼角发酸,只得一边嘀咕着“病糊涂了吧”,一边放下手中汤碗,不住仰头向着自己扇风止泪。
有什么好哭的?
在她的预想里,自己应该有理有据,有进有退,十足大女人才对。
可眼泪偏偏止不住。
尤其是,这人竟然还敢接着说:“我真的没骗你,骗你……骗你马上破产,一辈子打光棍,没儿没女。”
年代感十足的毒誓,果然很有初恋气质。
——蒋成,你真的是九零后吗?
她听到气得直翻白眼。
结果,大概也是被她边气边哭,依旧断线珍珠似的眼泪吓到,逐渐的,他也跟着开始有点语无伦次起来。
本来说话声音就嘶,人又虚弱,折折腾腾一大段话,说了快半个小时:
“还有,呃,除了年轻时候的事,还有,那个,我还有原则性的错……就是和叶家合作的事,那件事是我错了。”
“我当时、当时是这样计划的:先借壳上市,把天方的股价推高,趁着那时候虚假繁荣,很快就跟他们合作,他们买股票,我赚了他们三亿本金——就,整个原理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主要,当时在他们那个领域,叶家的技术确实属于顶尖水平。你也可以理解成,就相当于我需要他们出钱,又同时给我出力,我当时是没有把这个归类到合作的,只是一种变相的Limited Partnership(有限合伙)。当、当然我还是错了,对不起,阿沅,因为当时情况比较急,我们才刚从香港回来,已经领了证,可我爸一直……我只是特别想向他证明,我能行,我是个男人,可以自己选我要过什么生活,所以才脑子一热,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加上当时生意上的那些事,你又一直不喜欢听,我怕跟你解释了,要是解释不全,你心里会有根刺,所、所以这样了——当时你问我这件事我就慌了,其实是,确实,应该当时就跟你解释的。”
“还有,结婚那三年,我一直没有问你想不想出去,后来也不想同意你出去,也是因为我大男子主义,我承认……我现在承认了。因为当时,当时我觉得我妈一直就都那样,然后过得也挺好的,你出去了,我担心你被人骗……就,我、我觉得你其实是……”
他哽了哽。
“其实是,就,没见过太多外头比较花言巧语的人,然后才,就,觉得我特别好吧,可能是。你感觉……会比较喜欢说好话的人,那种比我会哄你的,但他们都很假!我怕你……”
“怕我什么?”
舒沅被他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气笑了:“怕我喜欢别人?你这么自恋的人,会有人比得过你?”
“那还是没有。”
“……”
“不、不是,那还是有。”
蒋成垂眼。
话音一顿,又轻声说:“可我确实不差,是不是?”
说完,唯恐她摇头似的。
几乎下一秒,他便紧跟着,问出心底最深的那一句疑惑:
“所以我想不明白,阿沅,其实有好多话,你跟我说,我会改的。为什么要离婚?……我们的孩子是无辜的。”
舒沅看着他,而他鸦羽般细密长睫低敛。
这好像也是第一次,他当着她的面,努力的,平静的问出这个问题。
可控制再三,听到耳中,却仍掩不住几乎哽咽。
“——甚至你都可以离婚,为什么要用那种方式?我回来的时候,你就不见了,孩子也没有了。”
那一年,他还没能感受到成为父亲的喜悦,已经先承受了失去孩子的悲痛。
那感觉好像还在昨天,他疼到整个人几乎无法自持地蜷缩起来,耳边来来回回,只有她那一句,【我应该拒绝你的】。
应该拒绝一切的开始。
可他呢?
他根本不知道个中曲折,只知道她突然变了,突然就不爱他了。
他怎么可能不恨。
可当从母亲口中得知诸多经过,当他在爱丁堡看着她的背影,那恨里便只有更深的,不愿承认的难过。
至今依然如此。
这是他解不开的心结。
他说完,四下登时沉默许久。
许久过后,等待他的,却是舒沅突然问出的一句:“你知道什么是后见之明吗,蒋成?”
*
人们总以为,看到了结果,就能逆推缘由,改变历史。总以为站在上帝视角,可以充分的体味因果,高高在上。
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舒沅对着蒋成,也是对着自己,默默摇了摇头。
“你说的都对,你跟我说这些,我也很感动,蒋成。但是,排除你现在为我受伤,差点因为我而死的情况,如果你再问我,我还是会告诉你,当年的事来一万次,我还是会这么选,不会变的。”
她说得这样坚定。
刚才动人心扉的剖白仿佛全成废纸,哑口无言的只有蒋成,还傻傻追问着,问了句:“……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她笑,“傻不傻呀,你还不明白,我们的思维是不一样的。”
说话间。
舒沅伸手,隔着绷带,轻而又轻地戳了戳他脑门,转手,又戳了戳他心脏的位置。
“你总说你会改。”
“可是,难道我没有给过你时间,给过你机会改吗?我们那时候相处了整整八年,蒋成。如果八年里,哪怕有一次,你为了那本日记里的事跟我道歉,如果跟叶家合作的三年里,你有一次,制造机会好好跟我解释,事情会不会不一样?——为什么你永远不这么想?哪怕你后来为我做的一切,我都很感动,可其实,我只是需要你两句对不起而已。”
这些话终于说出口,前所未有的畅快,甚至令她的声音都发抖。
可这次,盈满她心里的不再是恨,不再是遗憾,不再是说不出口的悲伤。
她看向蒋成的眼睛。
“我只是,想你扪心自问,如果你不去经历这些,你真的会改吗?或者说,难道我还不够了解你吗,蒋成?”
这是一场从因果关系开始就产生截然差别的谬论。
没有谁对谁错,她坐在这里,甚至没有拿出蒋母给她找的借口,给她留下的报告单,语气平静,也只是想告诉他:
“如果不是我走了,你不可能意识得到,原来我除了对你的爱,还是有自尊的。你刚才说了那么多,其实归根结底,还不就是——或许这个比喻不合适,但还不就是恃宠生娇吗?”
“是,在过去这场关系里,你很幸运,你得到了一切,但我很可悲,因为你说的爱,大部分全在你心里,爱我九分,可能只表现出来三分,剩下的呢,我能挖开你的心看吗?我不能,所以,不要说当时是孩子,哪怕当时是要我断手断脚,要我一辈子欠还不完的债,我还是要走,我不要那些永远得我求着才给我的爱,我要分一点爱给我自己,你懂吗,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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