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你兄长很厉害。”
晏初迎着湖边熹微的风,声音有些发涩。
听到晏初的夸奖,小姑娘颇为自得,藏不住的骄傲得意的小模样,欢喜得不得了。这样直白表露的情绪,并不会让人觉得傲慢自负,反倒显出几分天真烂漫。
小姑娘轻车熟路跳上船,回头瞧见晏初还在愣神,朝他挥挥手喊道:“哥哥,快上来呀!”
晏初这才如梦初醒,跟在小姑娘身后迈上船。守船的船夫慌慌张张冲着顾盼作了个揖,虽不识得晏初,也知晓他的身份非富即贵不是凡人,自然也不敢怠慢。
船上虽大,但有些空旷,想必是庆生的东西还不曾装饰完全。顾盼按捺不住好奇,到处东翻西找。也不知从哪儿翻出来的笔墨纸砚,忽然诗兴大发,对着游船外的好风景开始吟咏作诗,留晏初四处闲逛。
不过半盏茶功夫,小姑娘便朝晏初招招手,让他过来欣赏她的诗作。
晏初去接的时候,小姑娘看见了他的双手,修长白皙。无人知晓内里的粗糙与老茧。
她忽然冒出来一个荒谬的想法,这其实是一双适合执笔丹青的手。
晏初拿过纸张看了看,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今日天气晴,同赴小洞庭。游船大又静,窗外好风景。
晏初终于绷不住笑了笑,脸上有了不同往日的生动,把那一身少年老成的感觉冲淡了,真正是孩子该有的鲜活气息。
“你是在笑我字写的难看,还是笑我写的诗句不好?”
晏初似乎才惊觉自己情绪太过鲜明,稍稍敛去嘴角笑意,一本正经胡说八道:“你的字……唔……自成一体,诗句独具特色,稍逊李杜。”
“你分明就是在笑我!”
但好在小姑娘还有几分自知之明,低着头小声咕哝道:“也许确实不那么厉害……”
无意瞧见搁置在船尾的桨,顾盼玩心大起,兴致勃勃划了一阵子。可惜小姑娘划船的水平实在不怎么样,船没有行进多少不说,反而搅得船开始左右晃动起来。
晏初有些头晕,扶着船舷无奈说道:“顾盼,我快要吐了。”
顾盼这才发觉身后人越发难看的脸色,松了手不再划桨,聚精会神看水鸟捕食小鱼儿。
船随风飘飘荡荡,小姑娘突然转过身问他:“你会画画吗?”
“会。”
顾盼于是取了纸笔给他,兴冲冲道:“我哥在这里游湖的时候,时常在船上画画。他总说这里的景色很美。”
紫檀木镇尺在摊开的纸面上一遍遍刷过,直至宣纸平展无一丝褶皱。晏初迟疑片刻,执笔蘸墨寥寥画了几笔。
晏初是难得的练武奇才,所有人都盼着他能子承父业,来日做个骁勇善战的大将军,读书作画对他来说只能当做不入流的兴趣。别人都是这么想的,但是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么?晏初不知道。说到底他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小小年纪便把自己束缚在枷锁里,不敢痴迷于所爱之事。今日纵容一些,应当也无妨。
笔尖继续在宣纸上游走,不过几息之间,山与湖的轮廓已渐渐浮现在纸上。
闹腾了这么久,顾盼也有些累了,便寻了一把太师椅坐下。太师椅宽大得很,顾盼又小手小脚的,盘着腿坐下刚好能完全包在里面。许是春光正好,不知何时困意袭来,顾盼倚着太师椅的扶手睡着了。醒来时春色依旧明媚,晏初一幅画也只剩最后几笔。顾盼不好打扰,只在一旁托着下巴默默看着,少有的安静。
眼见着快要画完,顾盼看得不甚分明,凑近仔细瞧了瞧,而后新奇问道:“站在船头划桨的那个小人儿,是我吗?”
小姑娘倏然出声,倒是惊到了晏初,匆忙添上了最后几笔。
“是你。”
“我猜出来了!”
小姑娘笑得眉眼轻弯,眼中迎着暖阳,像烧着两捧小小的火。
是他落笔也绘不出的鲜活模样。
顾盼拿起画细细瞧了瞧,一湖一船一人,左上角还题了两句诗。一撇一捺力道略深,笔画收束时带着晏初独有的沉稳。世人皆称字如其人,喜欢写这种字的人,也大多是不争不抢的温润性子。
“我原本以为,习武之人的字都和我的一样丑,想不到你竟写的如此好看。”
“你若勤加练习,日后也能写的端正。”
晏初拿起画轴卷起来,一湖一船一人逐渐隐没在卷轴里。
天骤然阴沉下来,光线逐渐昏暗。晏初抬头看了看云,平淡的嗓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回去吧,快要下雨了。”
“可我还没玩儿够呢……”
顾盼嘴上抱怨着,还是跟着晏初乖乖下了船。春日的雨总是来的猝不及防,二人才走到半路,大雨已噼里啪啦重重敲打下来,风一刮,更是糊了顾盼一脸冰凉的水。
上京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大的一场雨,仿佛要淹了整个城。雨下得急,二人并未带伞,但小姑娘看起来一点儿也不介意,挽起裤腿拉着晏初在雨中狂奔,咯咯笑了一路。
小姑娘的红头绳不知何时已绷断了,长发随着急速奔跑在雨中飞扬。晏初低下头,飘渺水汽中,看见小姑娘鹿皮靴上飞溅的泥点子,和湿了一大半的裤脚。
晏初有些懊恼:“若是记得带把伞就好了……”
顾盼一边跑一边回头看他,笑容像今日早些时候还未消失在雨中的太阳:“打伞多没意思!淋着雨回家多好玩儿!”
下了雨的路面湿滑,话未说完二人已双双摔倒在地,水花溅了一身。晏初少有的狼狈模样,沾染了一身泥泞污迹,湿漉漉像只秃毛小鸡仔,打湿的长发凌乱贴在身后。小姑娘揉一揉摔疼的屁股,笑得越发没心没肺。
第3章 □□
顾盼虽说淋了雨,好在没有着凉。眼见着快到了小姑娘的十岁生辰,顾丞相便借着这个由头将她关在了家里,不准她再去将军府练武。
连着数日不曾见到顾盼,晏初虽心有疑惑,可也不曾向旁人询问过,仍是每日按部就班学武。但他大病初愈,身子骨还没好利索,在场中也是休息居多,闲暇之时便拿了几册书卷研读。晏将军固然严苛,可耐不住晏夫人天天抹泪,只能装作不知,晏初便偷得了几日闲。
别的姑娘都喜欢针织女红,胭脂水粉,顾盼偏爱舞刀弄枪,没有半点闺阁气。虽说这件事儿曾引得京城中议论纷纷,但作为顾丞相的掌上明珠,小姑娘的生辰没有几个人敢怠慢。生辰当日顾府一片欢庆祥和,往来宾客纷纷扰扰,连带着顾家旁边的街上也热闹起来。
任凭一墙之外的长街上欢声笑语不断,晏初只端坐在庭院里一心一意看书,不曾分过神。
晏夫人站在庭院门口等了许久,但晏初未曾注意到她,心思全然沉浸在书中。
“阿初!”
一声呼唤将晏初从书中唤醒。
晏夫人步履款款走近,眉眼温柔:“娘知道你喜欢读书,但也不可太过用功,应劳逸结合才是……”
伸手抚平晏初衣服上的褶皱,晏夫人话语未停:“今日读的什么书?可曾喝了药?过后还要去练武吗?”
晏初知道母亲一开口便没完没了,只得出口打断:“娘这个时辰过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晏夫人如梦初醒,才发现自己的念叨全然偏离了方向。
“你整日除了练武就是读书,没有一刻停歇的时候,对自己太过严苛了。今日是顾家小姐的十岁生辰,顾府为此专程租了一条游船。你不如随我同去,在船上游玩一番也未尝不可。”
此话一出,晏初的神情没什么变化,反倒是晏夫人自己笑得眉眼弯弯。
虽说晏将军和顾丞相一向不对付,但晏夫人和顾夫人却是闺中密友,实在是妙事一桩。但晏初一贯不喜贺宴祝会之事,且不说祝酒时的虚与委蛇,只那些饭桌上的嘈杂吵闹,已足够让他厌烦。
“我身体尚未好全,怕给顾府染了病气,便不去了。”
晏初说罢又思虑了一阵,解下随身佩戴的一把镶嵌着绿宝石的短柄匕首,递给晏夫人:“这个就请娘帮我送给顾盼当做贺礼吧。”
晏夫人见状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叮嘱他要注意休息,便接过信物去了顾府。
晏夫人走后,晏初又翻开书卷细细研读,只是这次,墙外偶尔的喧闹声,总会让他不自觉想起湖畔的那条大船,和小姑娘那首歪歪扭扭的打油诗。
顾盼十岁生辰后,顾家便不准许她练武,怕她以后性子野了不好管教,惹得夫家人诟病。
从小到大,顾盼爬房揭瓦、爬树摸鸟的事儿没少干,但顾老爷子护着她,未曾训斥过半分。顾夫人更是宠她宠得没边儿,整日什么心肝宝贝的喊,就是顾盼想要天上的月亮,顾夫人也得想方设法给她摘下来。为了继续来将军府学武,顾盼仗着顾府上上下下的宠爱,撒泼耍赖磨了顾丞相好几天。每次顾丞相想训斥她几句,看见顾盼那双和她母亲一模一样的漂亮眼睛,心又软了下来。
罢了,罢了。
终究是见不得小女儿受委屈,允了顾盼隔一天去一次的许可。
晏初与顾盼相识之时恰逢立春,不知不觉已到了冬至。二人皆由晏老将军教导,关系日渐熟络。小姑娘瞧着细皮嫩肉的,不像是能吃苦的孩子,但没想到性子倔得很,一旦学起剑法来便心无旁骛,倒让晏初刮目相看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