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仍旧有几分疑惑,小姑娘盯着他看了短短一瞬,决定打破砂锅问到底:“白竹先生的画作一画难求,你是怎么得到的?”
萧楚何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控诉道:“我拿你当朋友,你竟如此怀疑我,也太没有良心了吧?”
他的神色看不出什么,一双黑亮桃花眼里无比澄澈,倒让小姑娘暗自愧疚起来,为自己戒备警惕的小心思自惭形秽。顾丞相最懂画,回府让爹爹稍一品鉴便知是真是假,何苦为难他。
小姑娘思及此朝他粲然一笑,露出两个尖尖小虎牙和浅浅小梨涡:“谢谢你。”
小姑娘的笑容永远带着点无忧无虑的味道,带着这个年纪独有的青春气息,萧楚何看着她入了神。
有点想戳一戳她的小梨涡,看看是不是和想象中一样柔软。
小姑娘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笑吟吟道:“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萧楚何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避开小姑娘笑意盈盈的眼睛,轻声回道:“没什么。”
藏在袖中的手几乎把掌心掐了一层血印子,萧楚何不动声色移开视线,不再去看她的眼睛。他知道那目光一定会让他心软,在她柔和的眼神中丢盔卸甲,放弃一切既定筹划。
顾盼组织了一下措辞,斟酌半晌开口:“我既收了你的画,自认欠了你一个人情。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便是,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事,我绝不推辞。”
萧楚何看了小姑娘一会儿,脸色渐渐沉了下来:“你是打算还了我的人情,以后好和我分道扬镳,天涯陌路?”
被萧楚何说中了心中所思所想,小姑娘略有些尴尬地开口:“我们本就是萍水相逢一场……”
萧楚何出声打断她,笃定的语气像是在给小姑娘方才的行为判刑:“我拿你当朋友,你却几次三番搪塞我怀疑我。这人情,我偏要你欠着。”
他总带给小姑娘一种错觉,好像无论是在熙攘集市还是市井小巷,他都像极了一个高高在上的王。
顾盼默默把画收起来,终究还是拿人手软吃人嘴短,妥协道:“我没说不拿你当朋友,但我也不习惯欠人情,你今日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绝不推辞。”
萧楚何迎着阳光笑了笑,神神秘秘道:“那……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他分明在笑,但不知为何,总带给小姑娘寂寞又疏离的错觉。嘴角扯起的弧度有些生硬,平白让顾盼觉出几分威胁和不善,心中莫名升起一阵危机感。
小姑娘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里面找到些许躲闪的情绪:“去哪儿?”
萧楚何的视线并未偏移一瞬,坦坦荡荡道:“东瀛山。”
小姑娘微微皱眉:“去那儿作甚?况且,你不是不认识东瀛山的路吗?”
“吃一堑长一智,自从那日被困在东瀛山后,我便想着好好摸清它的地势,前几日倒是让我找着了一个好地方。”
“什么好地方?”
“去了就知道了。”
萧楚何说罢转身就走,小姑娘不好拂了他的意,只得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东瀛山绵延数里,山路崎岖难行,萧楚何本就是个娇气公子哥儿,才走了不到一个时辰,腿脚已是沉重无比。小姑娘一路身轻似燕,察觉到身边人愈发粗重的喘|息声,开口劝道:“坐下歇一会儿吧。”
没想着这人执拗得很:“不必了,前面就要到了。”
果不其然,二人再走过一个拐角,峰回路转,竟是一处绝壁断崖。
“就这?这有什么好看的?”
萧楚何朝她招招手:“过来。”
小姑娘小心翼翼走过去,替他揪着心:“你若一脚踩空掉下去了,这次我可救不了你。”
小姑娘嘴上嫌弃,手还是虚虚扶着他,作出一个保护的姿态,一双杏眼一如既往地水波盈盈看着他。
小姑娘的眼睛像一面褐色的铜镜,映照出心底最真实的自己。像一只小猫儿被人踩了一下尾巴,而后被揪住了柔软的后颈皮,却只是温驯地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好像他做的并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
这样柔软的目光让人狠不下心,只能被裹挟着成为她眼神的囚徒,仿佛是在无声引|诱着他,只要愿意靠近她,就可以融入光明,永远不必暴露在黑暗之下。
小姑娘猛一抬头,刚好对上萧楚何看过来的目光,神情有些诡异,带着她看不懂的微妙情绪。但他很快便收回了短暂外露的神情,又变回了玩世不恭的纨绔模样,仿佛方才迷茫的他只是一瞬间流露出来的幻象。
小姑娘觉出今日的萧楚何尤为反常,悄悄打量了他几眼。断崖上山风猎猎,吹得他脸颊微微发红,除此之外再无异常。
顾盼只好将这份小小的疑惑藏入心底,出声问道:“怎么了,非要带我来这里……”
萧楚何没答话,伸手指向远方:“你看。”
天地相接的远方,太阳耀眼的光芒倾泻而下。房屋,城镇,府邸,都小的好似生在画中,几户人家升起了缕缕炊烟,随风而上。山下是滚滚东去的东瀛河,游船徐徐划动荡开一尾波痕。
阳光将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小姑娘一眨不眨看着山下,萧楚何侧目安静地看着小姑娘,沉默如同一株山中草木。
他心里,或许是有些羡慕小姑娘罢。大好河山,四时风景,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不必像他一样困于宫中一隅。
小姑娘似乎看呆了,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瞪得溜圆,兴致勃勃地指着一个小黑点惊诧道:“那是丞相府吗?好小。”
小姑娘的衣摆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衣袖在空中扬起一个飘逸的弧度,露出她细腻白净的手腕。她回过头来神采飞扬看着他,浅褐色眼瞳在太阳的照射下微微发着光,里面完完整整倒映着一个锦衣少年。
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从前是顾丞相,后来是晏初,小心翼翼把顾盼捧在手心里。她被保护得很好,还是一个没长大的小姑娘,对一步一步靠近的危险一无所知。
萧楚何手心冷汗涔涔,从未有过的仓皇和犹疑。空旷的断崖处一片死寂,他却分明听到了自己愈发鼓噪的心跳声,怂恿着他把这个一无所知的少女推下去。
他一向心狠,今日竟心慈起来。只那一瞬的动摇,萧楚何手一抖,袖中一块令牌铛铛啷啷掉了下去,眼见着就要掉下悬崖。
萧楚何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但山路本就崎岖难行,他又恰好踩在一滩凝成冰碴的雪上,脚下猛的一滑。小姑娘慌忙拉住他,后怕道:“丑话说在前头,你若掉下去了,我可救不了你。”
令牌铛铛啷啷掉入崖底,被黑暗一口鲸吞。
戏须得全须全尾演下去,不能出什么岔子,更不能让小姑娘看出端倪。萧楚何沉了沉心神,故作无事道:“我是不会掉下去的,不必担心。”
小姑娘到底还是后怕,稍稍往后退了几步,颤声道:“这里的景美则美矣,就是过于危险了些。回去吧,没必要看个美景把命也搭进去。”
萧楚何点点头,往回走了一步,脚踝却传来一阵钻心的疼。
察觉到萧楚何痛苦的神色,小姑娘出声问道:“怎么了?看你这眉毛皱的……”
萧楚何强忍着疼,咬了咬牙,冷声道:“没事。”
小姑娘一眼看穿,笃定道:“你方才踩到冰上,崴脚了?”
萧楚何没答话,算是默认。
小姑娘虎得很,上前一步就要背他。萧楚何略有些惊慌地侧身避开她,声音带着难掩的隐忍:“我不用你背。”
小姑娘看起来娇娇小小的,手劲倒是不小,在萧楚何激烈的反抗声中,强行把他背了起来。
顾盼瞪了他一眼,声音有些恼怒:“山路本就难走,你还想自己硬撑着走下山?”
若说京城里的世家小姐,生起气来不过是嗔怒,甚至还带了点撒娇的意味。但顾盼不是,生起气来真把人揍得嗷嗷叫的主儿。萧楚何只好乖乖趴在她背上,随她走了几步路。一个娇小的姑娘背着比她大了一号的少年,动作竟丝毫不显笨重,轻轻盈盈往山下走。
萧楚何又不知为何发起脾气来:“你是定了亲的人,背着别的男人走路,也不怕外人看了说闲话。”
顾盼抽了抽眼角,不紧不慢道:“你抬起头来看看,这荒山野岭的,四周有人么?没人看得见,去哪儿说闲话?况且,我和你身正不怕影子斜,无论崴脚的是男人还是女人,是小孩还是老人,就算是一条小狗,我也不会放着不管。”
萧楚何恨恨咬了咬牙:“把我和狗类比,什么意思?”
“差不多,在我眼里都一样。”
萧楚何气急败坏和她争了一阵子,都被小姑娘一句一句噎了回去。
萧楚何一开始还和她吵架斗嘴,后来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发软的手脚愈发没了力气,胸口升腾起灼烧般的疼痛。
小姑娘后知后觉,这个人好像不只是崴了脚。
“你不会是发热了吧?”
萧楚何脑袋昏昏沉沉的,有气无力回她:“好像是。”
顾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