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齿 (祖乐)

　　他也很害怕自己“迭代”之后，见到喻之美会失去曾经的感觉。她已经第二次去北京半个月了，她为了那些看不透的事业心在北京耗了那么久，只能自己动身去找她。而票还没来得及买，简兆文突然面临着内容部门的整个裸辞——因为他给部门总监的一份合同。
　　内容总监是雷正的心腹，被雷正从杭州挖到上海，雷正离职后他自谋出路准备回杭州，简兆文挽留三轮，最终同意签禁业协议放他离开。总监是计算机系出身，懂得简兆文的算法搭建思路，也一手搭建起了昼夜的内容布局，投资人和简兆文打了不少次电话，催促简兆文和他补一份合同，拿了禁业期的补偿金，就要承诺与昼夜相同的产品思路不允许在新公司使用，以及目前的业务如果出现疏漏，需要内容总监继续协助跟进。而内容总监在部门里散布的版本是，每个离职员工都要对自己的产品签承诺书，如果出现问题都要负责后果。于是周一清早，整个部门的辞职信整整齐齐地摆在简兆文的办公桌上，邮件也发到简兆文邮箱，堪称示威。
　　“协助跟进”和“负责后果”程度深浅不同，用错了词汇，约等于一场完美的栽赃。除去内容总监，内容团队很多员工都是简兆文亲自面试培养了一年多的年轻小孩，正义且富有才情，现在站在对立面，只因为自己是“老板”，他们需要捍卫自己的权利。公司里某个员工的离席都会造成团队的动荡，何况是整个部门塌方，简兆文把员工逐个约进办公室，加薪也好升级也罢，没有一个方法谈得拢，越聊心里越慌：这样下去公司要垮。
　　在办公室看简历到深夜——投资方微信发来的简历挤爆了他的手机，也在争取尽快找到合适的人选，比自己还心急。简兆文狂躁地抽烟，整个人又变成了香炉，至少要尽快找到内容总监和两个运营，才能保证社区活动正常运作；以及他需要把一些不需要人工的内容尽快用电脑筛选推送，很多时候机器比人更好指挥；最重要的是——尽快维护好昼夜的口碑，内容团队全部离职在业内不新鲜，但他不想要这样的坏名声。
　　几乎没聊过微信的寇潇推了三份简历过来，言简意赅：“我前公司内容团队的好朋友，可以约来面试。”
　　简兆文打开简历几乎是狂喜：“谢谢，明天约。”
　　“记得给我提成。”
　　“行，单独请你吃饭。”寇潇简直是个雪中送炭的宝贝，简兆文打出这句话，依旧在兴奋地翻看简历，何止是优秀，比现在的内容总监水平高出一截。
　　而寇潇立即恢复了往常的冷漠：“不吃饭，要钱。”
　　简兆文的确没想到，自己在做了昼夜之后，名声可以好坏五五开。一方面他的算法和公司崛起的速度有口皆碑，另一方面他在外界是集权，冷酷，对雷正的同僚株连九族，私生活的花边新闻也不少——高处不胜寒。公司变大之后他已经不便再在公司钻睡袋，只拉了百叶帘盖着外套看天花板。十七度的空调令他鼻塞，心事重重难以入睡，至少要忙完这一周才能周末去北京找喻之美，而此时心烦意乱到已经分不清自己想不想去——到机场，乘飞机，再到喻之美的住处，整个路途要接到无数公司的电话。他多么想回到家里就看到喻之美在302出现，更希望他们能够一起躺在柔软的床上聊天相拥入眠。他并非不能理解喻之美的梦想，只是单单在这个节骨眼上，她在生活里频频缺失，让简兆文产生了一丝负气。
　　在酒吧仅仅是放松一会儿，喻之美竟然睡着了。等睡醒的功夫，小五在旁边托着腮帮看她。毕竟比他大了五岁，那个眼神里的意思她读得懂——优渥家庭出来的男孩，不是纨绔子弟也不是朝三暮四，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边界，又在没人发现的时候偷偷留下一点关怀。人经常在同舟共济时会有惺惺相惜的感觉，但不是所有情愫都需要发酵。小五拥有富庶家庭带来的魅力和善良，喻之美不会轻易误会，何况自己在上海还有一坛老坛陈醋。
　　“美姐最近很累哦。”
　　“是啊，我也没想到只是喝一杯就睡着了，又不是什么大剂量高浓度。”
　　“之前你说男朋友是在上海？”
　　“对，在上海开公司，他也是北京人。”
　　“这么巧？”
　　“邱诺没和你说？”喻之美很坦诚：“是她的前男友。”
　　“真的吗？邱诺也曾经是我……前女友。”
　　这下轮到喻之美尴尬了。小五倒是笑得开心：“幼儿园时候的啦，我小班她大班。”
　　喻之美这才发现被他涮了，伸出手轻轻装作打他，被小五按住拳头握了一把。小五是那种清爽的男孩子，会用各种聪明的方式化解难堪，看他阳光灿烂的笑脸，暗暗感叹年轻真好。
　　“所以，之前美姐说想要改车，究竟是什么车？”
　　“都是很早时的普通车型，不提也罢。”
　　“是不是担心我觉得你没钱？美姐，只要自己觉得尽兴，无论什么车都是值得的，别以为我只懂豪车，我什么都好奇，什么都喜欢，快乐不是进到银泰SKP什么都买得起，而是你渴了的时候买瓶可乐，一口气喝见底——是不是这个道理？”
　　喻之美被这完美的逻辑打败：“我一直想找台老车修复，给我自己和我爸圆个梦。我是想收一台AE 86，跳灯不指望了，只要是86就行；我爸就想修复一辆桑塔纳2000，不是什么性能跑车，但是他在驾校好多年，开过的桑塔纳都是破烂，汽油味也大，想给他一辆干净的车。不过桑塔纳也不是那么必要，买一辆新的桑塔纳估计他也很开心，就是86，算是我一个情结。”
　　“那肯定。喜欢车子的人没有人逃得过86，这是经典中的经典了。”
　　“现在收一辆原厂原漆的86是要加价的，情怀多么可怕。当年新车二十六万八，现在出手还能比这个贵。理财产品级别，而且有这辆车的人不会轻易出手。”
　　“情怀可怕。”小五思考了一下：“我还真有可能给你找到，你等我出去给朋友打个电话。”
　　小五跳下高脚凳就走了。喻之美回忆了一下在北京的两个月，的确除了拍车没有更多的事情可做，短视频平台依旧在平稳地涨粉丝，但是没有其他的系列节目，也就没法拥有新的突破，他和猩总都在着急地寻找突破口。而小五这一边的名车系列正在蹿红，理由却也不是因为她，毕竟小五人帅，口才好，车子也足够吸引人，她能做的不过是给小五最新的剪辑方法、故事线和人设。来到北京，她暂时除了薪水还没有得到其他的回报。喻之美当然不会满足于这个，如果单纯为了薪水，她可以再压缩时间去接第三个博主的剪辑，但这种毫无突破的做法，总有一天会被身体的承受力拖垮，体力并不是刻意无休止地耗下去的。简兆文只见了三面，和雷正拆伙她也错过了，真的是越发觉得自己……不值得。
　　都说三十岁是女人的坎，真正坎的是没有人生突破。结婚是世俗变动，年龄是社会压力，年龄最根本的给想要上进的女孩的压力是：没有找到可以让自己持续上升的通道，一味地做重复劳动没有竞争力，体力下降的一刻，就是被价值感抛弃的前兆。
　　小五回来和喻之美说：“搞定了，美姐，下个月让你见86，没改过的原厂车漆。”
　　二手车喻之美听到原厂车漆，激动得跳起来拥抱小五，两个人在角落欢腾得转圈，下一秒在酒吧里看见简兆文，喻之美还以为自己睡眠不足出现了幻觉。而且——简兆文的表情像吃了火药。小五注意到喻之美的眼神，主动去握了手：“兆文哥你好，我是伍光宇，周末她本来能回去，为了帮我做视频一直忙。”
　　“我当然知道你是谁。”简兆文礼貌地笑了笑：“能不能暂时麻烦你把女朋友还给我？”
　　喻之美吸取上次的前车之鉴没有开车，出租车停在小区门口，两个人牵着手慢慢往前走。路灯坏了，喻之美绊了一跤又被简兆文用力拉起来，很轻。他轻声地说：“以前和你在上海见一次面觉得稀松平常，现在要地铁飞机加快轨，一次见面要至少八个小时。”
　　“对不起。”喻之美有点愧疚：“在这边七天都给了工作，我下周安排一下看看能不能回去。”
　　“不会有什么根本改变，两份工作排在一起，来回跑也很累，别勉强。只是——至少不要让我在想你，或者想要见你一面的时候，发现你和不同的男人在一起。”
　　简兆文现在不仅仅是吃醋，夹杂的还有不信任。喻之美尽量不去碰这个话题，只继续问：“两只猫还好吗？”
　　“没来得急看，我请了阿姨每天都在打扫，她很细心也很喜欢猫，我们都不在猫反而变胖了。倒是你，一个月不见，瘦了不少吧？”
　　“哪有。”
　　“和小五工作开心吗？”
　　“还好。他帮我搞到一辆86，我特别激动——我也要有辆神车了。”说完这句话喻之美就收了声，这种关于车的情感和简兆文并不相通。简兆文果然淡淡地回答，我当然知道，你们在一起庆祝的时候，比和我还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