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上午,周梦楠身后的门每开一次,她就会听到一个坏消息。
但她的人生过成这样,早就对坏这个字眼没有了太清晰的定义。
直到周烨送进来的那张离婚协议。
他本该在灵堂里守着的,现在却跑来这里送文件。
纸张上,周显兴的笔迹一如既往的潇洒,从力透纸背的字迹也不难看出,他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协议里,他把显兴所有的股份全部转让给了周梦楠。
周梦楠不敢置信地反复确认,上面写的是,所有。
周显兴把他的全部身家都给了她。
但有一个条件。
她必须在两天内和他办理完所有离婚手续,从他们领到离婚证的那一刻起,显兴集团就是她周梦楠的了。
周烨在之前已经看过了这份文件,确如周梦楠所期盼的那样,她得到了集团所有一切。
按周梦楠的期盼,她的夙愿已经达成了。
但周烨却看见周梦楠拿着离婚协议的手忽然开始发抖。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怎么了?”
“怎么会这样呢……”周梦楠喃喃自语,慌张的视线四处游移,忽然,她发现桌子上还有一份随这份离婚协议一起寄过来的委托书。
周显兴已经安排好了律师全权代理所有关于离婚的事宜。
周梦楠慌乱地仍开那份离婚协议,发了狠一般将桌上的所有东西都推到地上。
“他甚至不想见我、他甚至都不愿意见我!哈哈哈,周显兴!哈哈哈,你好狠啊!”
周烨上前捡起散落的纸张,不解地看着周梦楠颤抖的脸,“奶奶,您到底是怎么了?这不就是您这么多年来想要的吗?和他离婚,让他变得身无分文,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那他现在见不见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不不、不不……这不是我想要的,不是不是!”心里突然生出的落空感和失重感凝成了巨大的恐慌,周梦楠受惊得甚至不能控制自己的表情。
她开始哭。
她是想要周家的财产,她是想要周显兴跟她离婚,但不是这样。
不是这么干脆。
他到现在竟然连见都不想见她?
看见周梦楠的眼泪,周烨轻声哼笑,“怎么了奶奶,你是在为你的胜利哭泣么?还是说,你到现在才发现,你想要的,不过是周显兴心里那一点点位置罢了。只可惜,你害死了爷爷最爱的女人,他心里的位置宁愿留给一个死人也不给你啊。”
周梦楠猛地抬头,她看见周烨在笑。
“你笑什么?!”
周烨呵笑:“笑你到头来,拥有的一切,想要的一切,不过是一场虚幻罢了。”
“你!”周梦楠怎么容得下他这样讥讽,她咬紧牙关,侧身想如往常一样抽出竹条狠狠地教训这个不肖子孙,却不想竹条卡在轮椅里,她动作又太急,竟被惯性带着跌下了轮椅。
周梦楠狼狈地摔在地上,毛毯滑落,旗袍的裙摆飘开,露出了她那双已经枯萎到只剩一把骨头的腿和脚。
“啊!我的腿、我的腿!”周梦楠尖叫一声,慌忙地想要把毛毯扯回来将自己盖住。
她的腿,她的双脚,是她辛苦维持的美丽皮囊上唯一的污点。
周梦楠做了一切她能做的努力,但她人仍然挽救不了肌肉的萎缩,年华的老去,就如她挽不回周显兴的心一样。
没有就是没有,回不去就是回不去。
周烨冷眼看着她发髻散乱,老态尽显,在地上如同一条披着华丽衣着的蛆虫一样蠕动,阴鸷的眼角露出了凶狠森冷的光。
“再见了,我亲爱的奶奶。”
-
温奶奶的忌日,是九月三号。
每年这个时间,周驭都会在一早上来到墓园,陪温奶奶说说话,等太阳晒到头顶,热了,他就走。
今年,他从清晨等到日落,终于看见了温笙。
距离上一次见到温笙,已经过去半个月了。
这半个月里,他做了很多事,有她希望的,也有她不希望的。
周驭不知道自己有多想她,只知道每天睁眼和闭眼,连同每一次呼吸,眼前闪出的,都是温笙的脸。
她今天穿了一件眼熟的白色连衣裙,乌黑的发被高高挽起,露出纤细的脖颈,线条优雅,肌肤冷白。
温笙怀里捧着一束白色的雏菊,透明的包装纸折射着夕阳的余晖,有点点七彩的光被她拢在怀里。
她从山道的台阶上上来,两旁的灌木隐藏着她的裙摆,远远望过去,像是一片洁白的云,缓缓朝着周驭心尖上飘来。
秋天了,天空开始变得很高,云层一朵朵的堆在夕阳旁边,想借助阳光让自己绽放最后一次绚烂。
不过几天没见,周驭再见到她,竟然有些紧张。
“你来啦。”
几天不见,周驭瘦了。
很多。
他穿着普通的T恤和牛仔裤,脚上那双球鞋,温笙好像在六年前看见过。
真巧,他们今天竟然同样都选择了穿旧衣服。
没有穿西装,头发也没有被特别的打理过,坚硬的黑发难得乖顺地垂在眼前,夕阳在他头顶洒下一片暖暖的橙黄的光,看起来竟有几分柔软乖巧。
他很少再露出这样一面。
少年气息浓厚,乖的,能让人看见就感觉到温柔的。
“你瘦了。”温笙说。
她突然开口,周驭一愣。
他以为她不会和他说什么了,这样一句算不上问候的问候竟也让他万分惊喜。
“笙……”
他才开口,温笙却捧着花蹲了下去。
“你要好好爱惜自己,你的伤还没好完全。伤筋动骨一百天,不要总是敷衍。”
温笙从包里拿出湿纸巾来,墓碑上的温奶奶笑颜依旧。
她静静望着温笙,一如既往的慈爱,温和,带着宽宥。
温笙细细地擦拭着那张照片,纸巾上很干净。
不用问也知道,周驭已经做过了清扫。
温笙心念微动,“周驭,谢谢你,每年都来看奶奶。”
周驭喉头如同梗了一根刺,上不来,下不去。
他很想她,想抱她,想亲她,想问她考虑好了没有,能不能不要离开他。
他想说的话很多,但现在他却连一句让她不要这么客气都说不出口。
温笙将花放下,和照片里的老人相视一笑。
太阳西下,有云层晃动,光影在眼前交错。
老人在看她,也在看着周驭。
温笙起身来,声音很淡,很软。“现在有按时吃药吗?”
周驭忙不迭地,“有。”
温笙点点头,“那就好。”
然后就是一片沉默。
气氛很奇妙。
两个人安静地对视,从对方的眼中,他们似乎都能感觉到彼此有很多话还没说,但又好像什么都说不出口。
半晌周驭到底还是忍不住,伸手过去,小心翼翼触碰了一下温笙的小指。
她不抵触,他才敢用力地将她握紧。
温笙心里的酸楚从见到周驭的第一眼便开始酝酿,到现在,被他这样小心的试探所戳破,酸涩涌出来,似乎要从眼眶里流出来。
她努力地想要保持情绪平静,却仍在开口的时候哽咽了一下。
“你,你不想抱抱我吗?”
温笙话音落下,便觉手上一重。
眼前光线立刻暗了下去。
“我以为,我不可以。”
周驭很听话,他戒了烟。
如今他身上除了干净的洗衣粉的清香,没有别的味道。
他用力地将她抱紧。
一字一叹。
“好想你。”
温笙嗅到他身上的温暖,感受到他的心跳,眼泪终于决堤。
我也是。
那天周驭在公寓里喝醉,迷迷糊糊看见温笙。
他以为那是梦。
没想到梦醒之后,温笙还在。
她给他做了清淡的粥做早餐。
叮嘱他都要吃完,然后去洗澡换衣服。
周驭听话的全都照做。
接着,温笙带他出了门。
他们去了心理门诊。
那里的医生姓陈。
看见周驭主动找过来,陈医生显得很意外。
陈医生的意外,却并未让温笙感到意外。
从在车上认出是朝门诊来的路线的时候,周驭就明白温笙已经知晓了一切。
陈医生是周驭这么多年在S市看过的唯一一位心理医生。
陈医生说,严格来讲,周驭不应该出现在他的门诊,而应该在医院。他的情况比一般的心理疾病情况更复杂,也更危险。
看着周驭和温笙牵着手进来的时候,陈医生就已经猜到了他们此行的目的。
所以在温笙问的时候,陈医生也并没有保留。
‘谈恋爱很容易,但要和你身边的男人谈恋爱,很难。’
‘虽然他现在看起来控制得很好,但不可否认,车祸,失控地吵架,过度地性/行为等等,这些仍然存在。’
陈医生平静地望着温笙:‘如果你要和他在一起,首先你需要问自己,是不是真的确定,能够和一位精神疾病患者,共度一生。’
‘哪怕他永远都好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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