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新闻播过了,外祖父才跟静侬说,时间差不多了,回去吧。
此时正在播的节目是整点新闻,静侬知道稍晚些李奶奶就该来了,接下来的时间是属于两个老人的。不过她今天特地迟了一会儿再走。外祖父身体上并没有什么大的问题,只是每年到了这个时候,他都要住院一段时间,做做检查,做做治疗。李奶奶来的时候,见静侬还没走,稍有点吃惊,微笑着说贝贝留下来跟外公一起吃饭吧。
李奶奶每天亲手做了可口的饭菜送来医院,跟陈老爷子一起吃吃饭、聊聊天,之后她再独自回家。
静侬每天下班时间过来,陪外祖父坐一坐再走。外祖父总是在适当的时间提醒她该走了。她今天走得晚些,也是想跟李奶奶碰个面,说句话。
静侬谢过李奶奶,并没留下吃晚饭。
李奶奶送她出来时,小声和她说外公蛮喜欢你炖的甜品的,那个桂花雪梨是怎么做的,可不可以告诉我?
静侬忙说喜欢的话我明天做了再带来。李奶奶却说你外公喜欢的话,我学会可以常常炖给他吃,你要工作的嘛,没有那么多时间,是不是?
静侬想了想,说我回去整理一下,把方子发给您。外公想吃什么您跟我说,我有空做好送来的。她掏出手机来要加李奶奶的微信。
这大概也是在意料之外,李奶奶竟然有点手忙脚乱,好容易才找出二维码来……静侬没催促她,也没不耐烦,站在她身边,看着她把手机拿远些,缓慢地一步步操作,静静等候。
“谢谢你呀,贝贝。”李奶奶说。
静侬微笑,摇摇头,请她回了病房。
等电梯时她低着头看脚尖。
最近常来医院,总是穿这双褐色的麂皮军靴。靴尖不知什么时候蹭了一小块灰尘,看着有点碍眼……电梯来了,她抬头看看,走了进去。轿厢里空荡荡的。
出了病栋,她往停车场走去。
这个病栋安静又舒适,离主住院区稍远些,停车场却是共用的。她站在车边看了眼前方住院大楼,停了一会儿才上车。车子里暖和,她搓了搓手。
这一拨儿接一拨儿的寒流持续了一段时间了,一天比一天冷。
冬天还是如约而至了。
但有的人,永远停在了刚刚过去的这个秋天……
宗小苔在重症病房昏迷了三天之后,最终还是没能醒过来。
修任远在病房外守了三天。因为有急事被雇主叫回工厂去做,再回到医院,宗小苔的病床已经空了。
静侬那几天去看过宗小苔,把打印的 Luna 的照片贴在了她的床头。后来据护士说宗小苔曾经短暂恢复意识,但是不知道她想要说什么,只是盯着床头,看了一会儿……此后她再也没有清醒的时刻。
宗小苔过世之后,后事没有亲属可操办。文学院指定了一位老师来处理。这位陈老师想法子联系到了宗小苔的姑姑,但那位在宗小苔奶奶过世后占用了老人房子并且和侄女断绝了关系的中年妇女,拒绝参与此事,并且告诉他宗小苔早和她这个姑姑没关系了,要找就找她亲妈亲爸去……不过这位姑妈到底提供了一条有价值的线索,就是宗小苔的父亲目前在雅加达。陈老师觉得很为难,几次给静侬电话,希望她能帮一下忙。于公宗小苔是学校的学生,是在校内出的意外,理应做好善后;于私她们毕竟曾经是同学……静侬和藤子商量了下,决定帮忙把这件事办妥当。
宗家的家事远比他们想得复杂,然而宗小苔本人已经不在了,要紧的是办后事而不是挖掘她的隐私。
宗小苔的遗体暂存在殡仪馆,等待她父亲回国做决定。
幸而陈老师办事得力,终于多方联络,联系到了宗小苔的父亲。
宗父在一周后回来,决定马上火化。没有告别仪式,去送行的外人只有静侬和宗小苔的两个同门师妹。修任远也没有出现。
令静侬觉得意外的是,宗父并没有表现出对女儿去世的悲伤和遗憾,仅在去收拾宗小苔留在宿舍的遗物时,才轻声问了句“她留下的东西就只有这么点吗”……静侬没有出声。陪着他们的肖阿姨也没出声,可悄悄走到厅里去了。静侬回头时看到她在抹眼泪。
宗小苔几乎提前处理掉了她所有的东西。剩下有价值的也许就是她的电脑,但电脑里的数据也尽量都删除了。虽然理论上来说这些都还可以恢复,可是看起来并没有人想要做这些。静侬看到这点遗物时已经料到宗父的反应,宗父甚至都不打算保留女儿的骨灰,对这些遗物自然也不会珍惜。宗小苔也许是预计到了这个结局,趁着她还活着,能送的送了、能捐的捐了。留在世上的包括她的躯体,去向如何,她都已经不在乎了。
宗父急着回雅加达。他在那里还有一头家,也已经另有儿女。宗小苔像是他不得不回来处理的负累。除了几样细小的也值不了几个钱的首饰,他不带走任何东西。静侬问他剩下的东西怎么办时,他甚至显得不耐烦,干脆说麻烦你们找个人来背到垃圾箱扔掉算了。
静侬没再说什么。
宗父比她还早离开宗小苔的宿舍,担心赶不上午后的飞机,连再见都没来得及说……他们肯定是不会再见的人,说不说倒也确实无关紧要。
静侬站在 301 的门口,看着空荡荡的宿舍,发了一会儿呆。肖阿姨过来默默地把宗小苔的遗物用一个行李箱装起来,居然就装下了。肖阿姨和静侬一人一边把行李箱拎下楼,都走到垃圾箱边了,想了想,还是没有扔进去。
肖阿姨说小范你暂时保存几天吧,说不定这个做爸爸的会后悔这么草率处理这些东西。
静侬心里想的却是他才不会后悔呢,但还是听了肖阿姨的建议。
她把行李箱放到车里,回去找了几个袋子密密地封起来,放到了车库架子上。
做完这些事,事情似乎就告一段落了。
行李箱搁在那里像是完全不存在一样,她也不太会想起那几天都经历了什么。
有时候她想,自从四月里某一天被大风吹乱了头发,在那之后她似乎总被一种力量推着往前走,走到那个地方了,停下来,一切都已经结束了……那天晚上藤子过来,拿了两瓶酒。两个人一人一瓶喝光了,倒头大睡。
那晚她们俩什么都没说。
第二天早上起床,她看着外面潮湿阴暗的天气,和落了一地的黄叶,去煮了鸡汤馄饨。藤子下来吃早饭时,说了句如果我有什么意外,后事也拜托你了……帮忙照顾一下我爸妈,钱上不需要什么支持,多去看看他们。
藤子极少这么感性,她当时以为只是一时感触而已。
她们是自小到大的朋友,还会一起老去,这总归是该做到的,无须承诺。
这几天她总会想起藤子说的话,隐约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连日来她们的心情都不太好,但她也许是忽略了什么……静侬看看时间。
快六点了,天早就黑透了。
她回家前在街边熟识的水果店门前停了一下,买了几只鸭梨。
外祖父入冬之后有一次小小的感冒,痊愈之后咳嗽持续了有一段时间了,总不见好。
静侬想起来就炖一碗梨带过去。
李奶奶待外祖父确实细心,静侬拎着鸭梨进家门,看到自己摆在台子上的那本手写菜谱时,不知不觉轻轻叹了口气。
过几天外祖父生日,到时候他已经出院回家,一家人应该会聚在一起,好好庆祝一下。
静侬拿过菜谱来翻到冰糖桂花炖雪梨那一页,仔细拍了照,又抄录了一下要点,把文字版也发给了李奶奶。很快老太太就给她回复了消息,说谢谢贝贝。又问她吃晚饭没有。
静侬看了下空空如也的灶台,说吃过了。
李奶奶嘱咐她好好儿吃饭。
静侬坐了一会儿,仍不觉得饿,干脆去洗干净梨子和栗子,准备简单吃一点就上楼去工作。
她正削梨皮呢,陈润涵的电话打来了。
这段时间她跟大头表哥之间的气氛总有点尴尬。无事两人尽量不见面。往年外祖父住院期间,他们两个总约好了一起去探视。陈润涵惯会耍宝,把老爷子哄得开开心心的,有他在病房里,一点儿都不觉得闷。
静侬接听电话就知道他一定是有事要说的,果然问的是外祖父这几天有没有说起来今年生日怎么过。静侬老实地告诉他,外公没提。给外祖父过生日总是舅舅一家出面操办,讲究的是场面和档次,这不是她父母擅长和喜好范围内的事,到时候出席并且负担费用就可以了。这么一问,有点蹊跷,静侬于是说那是不是有什么变化,陈润涵说没有,我只是听说地方选好了,还是老爷子亲自选的,不晓得到底是怎么安排的。
静侬一听就知道大头表哥最近准是惹外祖父生气了,这几天躲着不敢去见呢……她忍了忍,说:“你又不晓得作什么业了是吗?过寿这么喜庆的事儿,你可别出幺蛾子了。”
陈润涵哼了一声,说:“我哪里会出幺蛾子,都是别人出幺蛾子我接招儿,不说了,挂了……跟你说点儿事儿,老听不着好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