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系统里清清楚楚显示了宗小苔的本校博士生身份,她简直要怀疑自己的眼睛提早开始老花了。
第二天,她又在大学出版社大厅里,遇见了高中班长冷锋。
她是去出版社找丁老师的。丁老师是出版社副社长,主管编译工作,是个工作态度极严谨、做事极负责的人。
刚刚好丁老师外出办事回来,车还没停稳就喊她,说让她去办公室稍等一会儿。
她推开玻璃门,恰好有个矮矮胖胖的光头男青年往外走。
这人老远就盯着她瞧,她已经觉察了。
这在她是很平常的经验,但太肆无忌惮的打量仍会让她觉得很不舒服。她以为这是又一个没礼貌的陌生人,正要避开,听见对方叫她范静侬。她看着这张胖胖的圆圆的脸,用头脑中意念的力量将这张脸挤按揉捏压扁拉长一下,才叫出“冷锋”这个名字来。
冷锋倒是故意做出惊得张大嘴巴的样子,连说范静侬你是不是吃了保鲜剂了,怎么十年了一点儿都没变呢?我上回见你两年前了吧?你怎么比两年前还仙啊!
静侬忙说好像是有两年没见了……她可没想起来上回他们是在什么情况下见面的,就听着冷锋夸她了。
他们这位老班长,十年了嘴巴上抹蜜这功夫要说有什么变化,那是从顶级练到登峰造极了……她笑笑,问他来出版社做什么。冷锋说还不是工作上的事儿么,别说那个了,有缘分在这儿遇上了,正好跟你说点正经事。冷锋拉着她就在出版社大厅一角的沙发上坐了下来,跟她说到今年夏天他们班毕业十周年了,他跟当年的班委倒还都有联系,沟通了一下,大家都觉得这个纪念还是有必要搞一下。这些年偶尔有小范围聚会,每回不过十个八个人,这下花上几个月时间好好儿寻摸,尽量把大家都组织起来。
冷锋说十年是小庆,到二十三十这样的中庆……五十六十的大庆,一个一个庆祝过去。
冷锋说得口沫横飞,静侬一直仔细听。听他从班里的这个那个老同学的消息,说到他在报社的工作有多无聊……还是丁老师看他们在那里说话时间有点久了,过来送了两罐咖啡。
静侬没喝,冷锋走的时候揣包里了。他边揣边嘱咐静侬帮忙找找老同学。
静侬几次想提自己遇见修任远和宗小苔了,可是冷锋突然说了一句“有些人可能联络上也不方便来”,她就把话咽下去了。她想想这事儿也不急在这一时,冷锋又赶时间回报社,匆匆忙忙走了。
送走冷锋,静侬站在大厅里发了会儿愣。冷锋那句话未必不是有心说的。她虽然跟冷锋没有什么联络,可藤子一直跟同学们关系良好,会不会藤子把修任远出狱的消息告诉冷锋了呢?
她得想着问问藤子。她忽然想起来自己来出版社干嘛,一回头看见拿着一叠稿子的丁老师站在自己面前,说哎呀,昨天这边送过去的书呀,清点过后发现数目种类都不对,高老师让我来一趟,把这事儿弄弄清楚来了……
丁老师笑得前仰后合的,说:“小范,这么点儿事儿线上说就行了,再不成一个电话也就够了,不用亲自来一趟吧?你还有别的更重要的事儿来跟我谈的,忘了?来来来,跟我来,咱们俩谈谈正事儿。”
她一说,静侬想起来了,自己也笑了,跟着丁老师进了办公室。一屋子的编辑老师看见她都抬起头来跟她打声招呼,笑着说听见小范的声音心情都变好了。
她笑着问各位编辑老师好。乖巧如小学生见班主任。
“来来来,坐下……小范呀,小小年纪,你这记性啊,比我老人家都不行了。”丁老师让她坐,跟她说起来待出版书稿的事儿。
静侬的英文好,从上大学时陆陆续续开始翻译文章,由简至难。起先出于爱好,后来她就把这当正经事做了。她也译过几本小说,反响都不错。她出版第一本译书就是丁老师做的选题。此后几年她忽然喜欢上译童书,把精力都放在那上头了,丁老师几次跟她约稿,她都没有答应。回来工作后,丁老师见她工作压力不大,竟然有时间经常扛着相机四处转悠着拍照,旧事重提,硬是派给了她两本书稿——都是很难翻译的专业书籍,其中一本还是换了三个译者都没有译完的。
静侬花了一年半时间把这两本中途接手的书稿译完交工,把丁老师高兴坏了,因为总算是赶得及在校庆之前把这个重大选题完成。
丁老师年底就退休,这个选题她很重视,可不光是出于社里领导要把这个选题作为校庆献礼的考虑才认真对待。
静侬知道她的心思,因此格外尽心做。
丁老师戴上花镜,跟静侬逐一敲定几处译稿的注释。静侬做事很认真,有些译者注其实可加可不加,但她仔细,还是加上了,这又多花费一些力气。敲定好这几处注释,丁老师很觉得满意,又问了问她对封面的意见。
静侬对这些意见到不多,看了几版设计,说都很好。
丁老师佯装生气,说:“自己的书一点都不上心。”
“那是因为丁老师审美一流啊。”静侬说。
肉麻。一定是被冷锋给传染了……她在心里扮了个鬼脸儿。
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丁老师听了眉开眼笑。“陈校长最近忙不忙啊?身体还好吧?”
“不清楚。小范好些日子没见过陈校长了。”静侬笑。
丁老师拿着花镜,用镜腿点点她。“调皮。陈校长每周末能回来吗?”
“好像是隔周。又好像,也经常做不到。不过我也不太清楚啦,又不跟她住一起。”静侬轻声说。
“大家都挺想她的。陈校长在这做校长的时候,学校里的花都开得比较香。”丁老师说。
“她喜欢花嘛,特别留意这些。绿化组的师傅都不敢糊弄。”静侬笑了笑,说。
丁老师也一笑,没再说下去。
静侬看时间差不多,跟丁老师告辞,去和负责的老师重新核对了图书的种类数目,顺手拐了基本新样书,赶着回图书馆。
出版社大院跟学校就隔了一条窄窄的街道。她站在路边等红灯时,看到一辆黑色的轿车从校门驶出来。她看见那熟悉的车牌,有一瞬间的工夫,差点儿以为那轿车后窗要摇下来了,后头会出现一张表情严肃的面孔,问她为什么会在这儿……等车子驶过,她才反应过来。
唉,也不知道这算不算 PTSD,看到校长的专车都心惊。
她哑然失笑。たちばな
老陈同志调去省城一所高校任校长,这边的老同事们绝大多数都舍不得。也有个别人心情雀跃的,除了对头,就是她喽……
回到图书馆,静侬去一楼书库值班。不知为何今天下午人格外少,好半天既没有人借书也没有人还书,只有两三个学生占据书架旁的小桌子在抄书……书库里静得有那么一会儿她都要打瞌睡了,突然桌上电话响了,她一激灵,完全清醒了。
第5章 拿破仑和朗姆酒 (五)
尼卡2020-04-30
原来是馆长办公室打来的,通知她从明天开始一周三天到善本室帮忙——善本室虽然不大,可是图书馆的重地,人手本来就不多,又有一位老师休产假了,剩下的人实在忙不过来。善本室马主任点名向馆长要求调她过去……这是通知,不是征求意见,静侬答应了。
下班前,书库清点整理完毕,她去善本室打了个招呼。
静侬和和气气的,善本室的同事们也和和气气的。
等她出了他们那间小办公室,发现走廊正对的那个斜坡上,木香爬得满满当当……过阵子花开的时候,这儿一定特别美。
之前她可没留意到。
她站在窗边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有一次母亲说过,学校里有几棵岁数很大的黄木香和白木香,每年开花的时候她都要特意过去看看。外婆家从前南墙边有一棵生长多年的黄木香,某一年被人毁了,母亲心疼了好久,外婆生前总说有机会再植一棵,不知为何后来并没有……她想着或者等今年花开过后,可以剪一两段枝条回去扦插。院子里除了丁香和紫藤,并没有什么可看的花呢……她正要走开,身后办公室里忽然传出一阵笑声,里面的人在聊天,门开着,聊天内容清清楚楚传出来,是在讲她。也许是以为她走远了,并没有避忌。有人说范老师真和气啊,看她平常就很好说话的样子,凡事不计较。有人说人修养好是一方面,不需要太努力也是一方面啊,可是你们说这奇怪不奇怪,陈校长两口子那是什么样的人才,怎么女儿……忽然一个女声冒了出来,嗓音清脆极了,说:“你们讨厌不讨厌,人家范老师来图书馆工作好几年了,跟谁都相处得好好的,工作也没得挑……陈校长挪窝儿之前,谁还知道她们的关系吗?陈校长一走就那么多话传出来,其心可诛。好了,别议论人家了,又没招你们……”
那声音越来越大,静侬意识到那人是边说话边往外走,也已经来不及走开了。
走出来的是李晴晴,看见她还这,愣了下,干脆笑起来:“好彩没说你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