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来邮件板上钉钉,锅没办法甩到唐影的背上,大王心里恼怒,祈求下一个问题和自己无关。
“然后哦,第三个问题,第八条第五款的分成,分成方式怎么写得乱七八糟的,我看修改痕迹是改了两次?第一次修改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呀,结果变成第二次修改怎么回事啊?你们内部审核机制这样的?”
唐影早已放松了,改了坐姿,脊背终于舒展。稍微往后仰了仰,二郎腿不漏痕迹翘起,胳膊肘支在会议室的椅子上,半侧了头,像是票友看戏,一出闹剧加悲剧,台上演员只有一个——
还是,大王。
大王重重闭了眼,像在顺气,再睁开。终于鼓出一句:“抱歉抱歉,昨晚实在太困了,唉这几天连续熬夜到好三点,今天也有点发烧,确实一时大意了唉抱歉抱歉。以后一定不会有这样错误了,这次合同我们重新再反馈一份,先前的计时费用都给贵公司免了好吗?抱歉抱歉。”这么说着,又可怜巴巴重重咳嗽了起来。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氛围霎时笼罩了会议室。
唐影看着一愣一愣,过了好久以后才知道:咳嗽与发烧,是大王最爱的道具。
“啧啧啧,大王律师,真是个妙人好吗。”
会议结束后,唐影才收到了婊姐的微信回复。婊姐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仿佛先前邮件怼的人与唐影无关,焦点转移,兴致勃勃直接开始八卦起了大王。
唐影不敢介意,跑到楼下买了一杯咖啡压惊,冷萃美式一口气喝干,才冷静下来回了婊姐微信,一脸冷漠在键盘上摁出亲昵语气:
“哈哈哈,大王律师,她以前就这样吗?”
婊姐与唐影老板的团队合作更久,久于唐影进入A所,她与大王接触很多,却从不喜她。
一个爱装的女人永远不会喜欢另一个更爱装的女人。何况用婊姐的话说,大王的“装”,深入骨髓——毕竟表演型人格的人生动力只有一个,那就是装。
唐影也知道大王爱演,哪里都是舞台。
比如演鞠躬尽瘁的律师:告诉所有人自己今天要忙爆炸,哪怕此刻正发着高烧,好几个微信群里回复客户“好的,今天无论多晚,哪怕不睡觉,我都给您处理了!”语气豪迈,要把客户感动。可你去找她说事,就可以看见她一瞬间从微博、豆瓣、淘宝各网站切换了桌面到邮箱界面,自个儿叨叨一句“哎,忙死我了!”再扭头故作镇定问你:“嗯?你找我有事?”
可惜没注意你的目光,落在了她忘记关闭的“喜马拉雅”音频直播的手机界面上。
婊姐摇摇头说,这都不算什么,告诉唐影,“你不知道吗?大王的演技名场面应该是——”
唐影胃口被吊高。
就听婊姐轻吐出几个字:
“呵,灵堂会议。”
第13章 工作与生活之间的平衡,是每一个社畜的梦想
婊姐和唐影几乎是在那天晚上同一时候收到了大王微信:大王为表歉意,提出周末亲自在家做饭,请唐影和婊姐前来相聚。亲自用厨艺赔礼道歉。
就在唐影和婊姐答应后三秒钟,她们俩被迅速拉进了一个微信群。
群名早已改好,叫做:“王氏家宴第5期”。群名出现的瞬间,婊姐私信给唐影一个白眼表情。
大王的外号也叫做“大厨”,善攻各类西餐,得闲了就在朋友圈精修美食晒图,配文——“偷得浮生半日闲,做个饭吧!”
也有的时候是晒书法,簪花小楷写在花笺上,文秀隽永。还有晒烘焙,新出炉的马卡龙或者流心可颂,诱人犯罪。当然这一切晒的都是摄影,滤镜还有修图功力。
唐影刚加入团队的时候很是羡慕大王,觉得自己未来可期:上级律师不仅工作能力强,还是个生活家。工作与生活之间的平衡,是每一个社畜白领的梦想。
当然也有客户爱欺负大王:但凡她发了朋友圈透露出半个“闲”字,就会有人留言试探,“王律师,说好的合同,什么时候给呢?”
大王大骂,说这些客户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资本家。讨厌死人。
所以,唐影想,才会有灵堂会议这么青史留名的桥段?
“灵堂会议”发生在唐影入职之前,婊姐也不幸成为了参与人之一,那时候婊姐所在的Z集团刚刚与唐影老板签约达成合作。老板十分重视。
主要负责对接Z集团的律师就是大王,那时候她刚升中年级律师,勤劳肯干,热爱彻夜加班,传闻大王工作的拼命程度是习惯在办公室准备了行军床和牙刷牙膏,案子开庭前的一夜必然彻夜不归,埋头于案卷当中。北京干燥,可她却声称工作时候应该尽量少喝水,节省下上厕所的时间用以服务客户。
这么拼,把自己乃至家人都排列在工作之后。直到有一天,代理Z集团的巨额标的案件马上要开庭,大王却在开庭前一周,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姨母病危。
她一下慌张起来,大半夜发消息告诉老板需要回家一趟,尽孝于病床之前。只是家里路途遥远,西北部城市,高铁飞机都超过三小时。老板应允,她连夜抱着两箱案卷先是飞机然后火车,最后包车颠簸回到家里,第二天一大早准时守到了姨母病床前……
“等等。”唐影打住说故事的婊姐,“她和姨母感情很好?”表情复杂,在这种情况下,又不是亲妈,也不是……非要回去不可吧?
婊姐耸耸肩说谁知道。刻薄加了一句:“可能都是演技。”
姨母年级大,病又来得急,能把远在天边的游子唤回去也是到了弥留之际。很快,大王的焦急变成眼泪——她悲痛将朋友圈封面与头像换成了黑色。决心为姨母守丧。
案子开庭在即,她却在家中大恸,百忙之中不忘发了长长小作文,文言文格式,悼念姨母,诸如“拭泪执笔,拂涕铭文,勒石慰痛,记吾慈亲……”。
那篇悼文现在还能在朋友圈找到,之乎者也,很能体现语文功底,只是看不出她和姨母的亲密。悲情的氛围渲染很足,有人叹息丧母也不过如此,一下子大家不好意思打扰大王,老板想了想,首先提出:“要不这样吧,后天就要开庭,我们赶紧把案子交接一下?大王你先处理家事,出庭人换成韩律师?”言外之意是,你丧归丧,要不要赶紧把重要资料寄回来,别耽误正事。
大王一个小时后才回复,“抱歉刚刚在处理丧事。不用换人,这个案子我可以,已经订好了明天晚上的飞机,今天我们可以开个会,诉讼策略我这几天已经想好,一会儿和大家说一下。”
兢兢业业。
大家见了这条微信还没缓过来,大王就火速拉群并发起了视频会议邀请。参会成员包括整个诉讼小组、作为客户法务的婊姐以及老板。
婊姐事后感慨,自己从来没想过点开视频电话后见到的是这个场面——
蓬头垢面的大王双眼红肿出现在镜头上,还带着哭腔,眼神当中却是坚毅,她盘踞在一个奇怪的角落里,四周摆满了案卷材料,背景声嘈杂,但掩盖不了大王的独特嗓音。
她用哽咽的声音勇敢地对所有人打招呼,眼角似乎有泪,头发油腻地挂在鼻梁上,她随意抹去,然后一字一顿地用哭腔梳理整个案件。
连婊姐都被迫肃然起敬。
镜头晃动,或许因为她的手在颤抖,时不时拍到大王身处的环境,更多道具被展示了出来,婊姐心有余悸地怀疑角落那个黄色的不明物体是个硕大花圈,接着远处传来几声哀嚎,伴有民间音乐敲敲打打遥遥响起,大王在这样的氛围中眼眶更红,泪珠儿热热滚下,但她只是抽了抽鼻子,胡乱抹了一把脸,然后继续在大家的目瞪口呆里,探讨严肃的诉讼策略。
也有不懂事小孩披麻戴孝,忽然出现在视频镜头里,打断会议,拉着大王的手嘤嘤哭泣叫姐姐。
老板舒了一口气正想赶紧提出停止会议。
大王却第一时间打断,严肃又悲苦地抱住小孩抓紧演一出生离死别,泪在喉中,几分声嘶力竭,“囡囡你先去,这里需要姐姐,姐姐不能离开啊!”
处处都是舞台。
“后……后来呢?”唐影惊呆。婊姐皱了皱眉头回忆,“后来她真的在第二天赶到了北京,头发上还戴了一朵麻布小花。面容枯槁,准时开……
开庭结果?唐影还没开口问就想起了,对,后来的事她有听说——那个案子,大王准备充分、代理地漂亮,最终大获全胜。
“简直了,荒诞却又无可指摘。”
“那是以前的她啦。”婊姐不屑,“现在的她工作越来越水,只不过每天在扮演律师罢了。”
两人一边八卦一边走,按照大王发在“王氏家宴第5期”里的地址来到一个普通小区,门卫裹了薄棉袄正在打瞌睡,随意打量了二人一眼便放行,摁电梯的时候,婊姐又想起什么,“对了。”她提起,“大王写的那篇悼文……”
“哦,我记得,她朋友圈里有。”唐影说。
“不止。她后来把那篇文章投给了一个文艺周刊,还刊登了,对方给了她500块稿费,发在了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