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了顿,又得意补充一句:“变得像我。”
她和许子诠同住一个屋檐下的时间被慢慢拉长。天刚入秋,北京雨变多,一场秋雨一场寒,唐影记得有一天夜晚她在家加班,眼前装着黑色的玻璃窗被雨一点点打湿,夜色低沉,从窗户望出去,一半是荧光屏幕前倒影的自己,而另一半是湿溶溶的夜,浮着一团团缓缓移动红灯,低空中一排排晶黄小灯,笔直划割黑暗。混沌雨珠的笼罩下,如果你有一盏灯,北京也会偶尔温柔。
但生活从不处处温柔。住在一起才知道,许子诠的工作比她想象中忙上许多。唐影说他像鸭子,看起来悠闲,背地里是奋力扑腾。
他瞪她:“哪有男人喜欢被形容成鸭子?”
他又说,我只是看起来忙,其实完全游刃有余。
唐影笑笑,将脑袋拱进他怀里:“你怎么有时候比我还爱装?”
但他也有不装的时候——比如醉了。
投行前台多应酬,他除了出差,应酬不断,大多数时候陪吃饭陪喝酒。迟回家的夜晚,整个人变愣,却喜气洋洋散发着酒气。
每个人的故事里都有老板不公、同事甩锅以及客户傻逼,酒精剥去人的伪装,许子诠喝醉的时候话会变多。大着舌头拉着她叽里呱啦一通说。
唐影轻轻拍他头说:“不容易啊。”
他点点头说:“是啊。”他伸手将唐影揽在怀里,又说:“但确实,人生嘛,本来就是负重前行。要是一帆风顺,也真没有意思了。”
他们一起坐在沙发上,伴随着他的呼吸与说话声,她闻到淡淡酒气。想到什么,忽然侧过头来:“许子诠,你喝醉的时候是不是不太会撒谎?”
他一愣。反应慢半拍。
唐影换了个姿势逼近他,忽然问:“许子诠,你谈过几段恋爱啊?”
“啊?”
她尽量用无害的眼神望着他,诱导:“说说呗。”
他摸了摸她头,想了想,试着念出来:“……段?一段是我爱的人不爱我,一段是爱我的人我不爱。幸好还有最后一段,是正好爱我的人,我也爱。”换了熟练深情眼眸注视她。
唐影一愣。
许子诠又问:“你是不是还想知道,我这辈子最爱的女人是谁?”
她被噎住。
他深情款款继续回答:“当然是,陪我共度余生的那个女人。”
唐影白眼翻上天:“你喝的到底的是酒还是油?”
他像是恶作剧成功,哈哈哈大笑起来,掐她脸,“我也没有你想象中那么醉。”
她有些失望,撇撇嘴:“我以为能遇到一个酒后吐真言的你。”
许子诠弯弯嘴角,“才没有酒后吐真言,但倒是有酒壮怂人胆。男人狡猾,就喜欢借着酒演戏。酒也不过是人的伪装与面具。想听实话,清醒时候的我就能告诉你,当然,现在也行。”
“比如呢?”
许子诠认真看着她说:“比如,我从来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唯一、有天造地设。两个人之所以能在一起,不过是局限于自己视野、经历、能力范围的偶然相遇。这个世界有七十亿人,可能同时存在着几万个在灵魂、性格都与你百分百匹配的人。当然,他们其中一部分在欧洲、在美国、在日本,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也许我们一辈子也无法遇到他们。但至少也有几百个这样的人在北京,我们还没遇到他们,或者已经遇到,但还没有机会了解他们。比如,你于我,只是其中一个,而我于你,也只是其中之一。”
他停了几秒,看向唐影,见唐影嘴角沉了下去。
他伸手捏了捏她的下巴:“不是要听实话吗?”
以为会是浪漫告白,唐影没想到他真能说出这一串大实话,否认唯一就像是否认爱情,想到他暗示自己在北京还有几百个潜在天作之合的小姑娘就来气。拍开他手,干干扯了扯嘴角说:“你接着说。”
许子诠却忽然不说了,侧了头看她:“你生气了?”
“没有。好着呢!”
他弯弯嘴角,“你要是生气了、不高兴了,你应该告诉我。”
唐影不吭声。
他拉住她的手,他的手比她大,左手拉着她的右手,十指交错,叠放在一起的是一对卡地亚戒指,曾经的友谊之戒。
“除了那些实话,还有别的实话。比如,其实我第一次给姑娘买戒指。”顿了顿,又看周围,“而且,我也是第一次让一个姑娘和我同住一个屋檐下。 很奇怪是不是? ”
唐影看了他一眼,许子诠的酒劲来得快去的也快,他的脑袋变清醒,脸上依然有两坨红晕,眼眸亮闪闪的。他当初就是这幅神情,拉自己去卡地亚店里,要死要活买了戒指。戒指是约束,而指尖连心,从此将他们栓在一起。
她皱了皱鼻子嫌弃:“我看你刷卡熟练,以为家里已经早就收藏了几百个友谊之戒了。”
“第一次。”他微微牵起嘴角看着她,“和你做的许多事情都是第一次。”
他接着说:“尽管现实是,这个世界同时存在着几千上万个人都是上天给我们的天造地设,他们都有可能与我们厮守终生。但浪漫却是,我只遇到了你,而你也只遇见了我。”
唐影却摇了摇头,“可还有一个现实:虽然我们现在相遇,但以后的时光还有很长,我们要走很远的路,去很多地方,这个城市的人那么多,如果哪一天,我们遇到了另一个天造地设,那么办?”
他说这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
“尽管我们的相遇是巧合、尽管在相遇的刹那我们只是彼此的万分之一,但我们一起经历过的那么多事情,彼此的了解,彼此改变,在一点一滴中,才将我们变成了彼此的唯一。” 他扣住她的双手告诉她:
唐影,相遇从来不是浪漫的,浪漫的是我们。
而爱上你,是一个持续的过程。
雨夜漫过星光,窗外的雨珠被稀稀疏疏拍打在玻璃窗上。他们一起窝在客厅的长沙发上,周围只点着一盏落地灯,许子诠的眼睛里装着她,心里也是她。
他看了唐影许久,忽然问:“你现在是不是不生气了?”
唐影摆出扑克脸否认:“不,我一直没有生气。”
他点点头,说:“我有没有说过?特别喜欢你的一点就是,你……特爱装。”他笑起来。
因为能装,所以表面上永远镇定,因为好强,所以咬死绝不认输。 她像一株劲草,总有办法让看起来弱小的自己屹立不倒。
“装”这个字眼,在世俗的语境里从来不代表褒义。字典里解释地清楚:“装腔”,是指以获取虚荣心的自我满足甚至欺骗性质的行为,向别人表现出自己所不具备的气质。
唐影瞥了瞥嘴问,那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虚荣?
他哼了一声,伸手不轻不重拍了她的脸一下,像是惩罚:“我知道你试图傍过大款。”
唐影敛住笑,有些紧张地解释:“那个不是傍,我就是追他你知道吗?提供情绪价值,跟个捧哏似地哄着他。比当乙方还累。而且我一点都不是喜欢他。我当初就是被财迷了心窍!所以你也不要吃醋……”
许子诠不想听她再提起别人,伸出两只手分别掐住她的左右脸,不让她说话。
一本正经打断她:“我没有吃醋,我当时只是觉得你特别笨。”
“为、为什么?”嘴被掐住,唐影的声音也被他拉地扁扁。
许子诠白了她一眼,似乎回想起来更来气:“钱多了不起吗?年纪大了不起吗?我就是想不通那个老男人特么有什么好啊——这种大款你都傍?!我去,也就你,我和你说,周围有我这种好货你竟然还会喜欢他?!”
他嗤了一声,声音变小:“……明明,老子也是个大款。”
脸被他拉扯,她想笑,只好使劲将笑容憋在心里,可笑容却从唐影的眼睛里汪了出来,她的眼睛笑成弯弯月牙形状,漫出来的快乐像流星划过,也划进了许子诠的心里。
许子诠愣了愣,松开手,揉了揉她的脸。
唐影探过脑袋:
“喂,所以你很早就喜欢我了?”
“还行吧。”
渣男转过脸,不看她。酒劲不知不觉早已散去,让脑海混沌发热的,从来不仅仅是酒精。似乎担心被她发现心思,又赶紧不怕死地补充了一句:“我对周围的女生都挺好的。”
她皱着鼻子看了他一眼,小声抱怨,“许子诠,你也超爱装。”
他断然否认:“唔,不如你爱。”
尽管是否定词。但在唐影看来,“装”依然有它的肯定意义。
不是所有的伪装都是为了标榜自我,也可能是为了给自己勇气。
也不是所有的伪装都与真诚无关,“设防”本来是陌生人之间的安全线。
更不是所有的伪装都烦人又可恨,还是有许多伪装,可爱地想让人掐一下它的脸。
这个世界,我们终归需要带着面具过活:不要去期待世间无理由的坦白、诚实与纯真。而是事先做好人性本来就是复杂的预设。伪装、虚荣、隐瞒,从来是人性的一部分,学会接纳并包容人性当中的缺点,恰恰体现了人性的闪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