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先去医院。找到病房,隔着玻璃门先确定一下,病房里三张床,吕恒兰背对着门,坐在中间那张床旁边,病床上的人则看不清楚。
徐年推开门,放轻脚步走了进去。
“妈。”她轻轻叫了一声,目光便落在病床躺着的徐树民身上。
尽管父女感情说不上多好,可到底是她爸,徐年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心里一紧,徐树民侧身蜷缩着躺在床上,背对着徐年,看不到脸,身体弓得像一只虾米,明显是痛苦难受。尤其枕头上、被子上,一片片弄脏的黑色,一看就是呕吐痕迹。
胃出血,吐出来的胃液混着大量血液,想想就危险。
徐年心里一叹,轻手轻脚绕到床的另一边,徐树民贴着枕头,脸色焦黄,紧闭着眼睛,看上去十分虚弱。
徐年进来后只顾去看徐树民,岳海洋进来后先跟吕恒兰点头致意,客气而有礼地轻声道:“阿姨好。”
“欸,欸,你好。”吕恒兰连忙站了起来。她第一眼看见一个高大英挺、气宇轩昂的年轻人进来,不自觉地就已经有三分小心了。
吕恒兰一边点头答应着,一边打量着岳海洋。年轻人看起来比徐年要大一些,气质沉稳,相貌堂堂,身高足有一米八以上,笔挺的深色西装,白衬衫,黑色皮鞋,甚至还打了宝蓝色暗花纹领带,整个人收拾得没处挑剔,浑身上下虽然穿着很稳重,并不张扬,可一看就应该有些地位身家的。
天知道,岳海洋今天打扮自己,比他去参加重要的商务活动还要用心,简直就是拿新郎官的标准来收拾自己,唯恐给小祖宗塌了面子。
岳海洋打完招呼,放下手里的鲜花,便走到徐年身旁,先看望徐树民。见徐树民那副样子,又闭着眼睛睡得昏昏沉沉,就没有打扰,很自然地伸手拍拍徐年的背,满是安抚,然后转过来跟吕恒兰说话。
“阿姨,叔叔脱离危险了吧,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没有危险了,就是有的养了,少说得住上十天半个月的院。”吕恒兰没好气地说道,“这个死鬼,喝那么多酒,抢救花那么多钱,越穷越花钱,如今厂子倒了医疗费还没处报销,怎么没直接喝死他。”
岳海洋心里微微一顿,这话他就不好接了。
等吕恒兰骂完了,岳海洋才恭谨有礼地自我介绍道:“阿姨,我是徐年的男朋友,我姓岳,叫岳海洋,都是我失礼,早就该来拜访二老的,这次听说叔叔生病,就冒昧来了,还请阿姨不要见怪。”
“嗐,这怎么能怪你呢。”吕恒兰说,“要怪都怪徐年,这个死丫头,自己主意大了,早也不跟家里说一声。”然后就问,“小岳啊,你是瀛城当地人吧,爸妈做什么工作的?家里几个孩子呀?”
吕恒兰问着问着,声音就略高了,徐年一抬头,指指病床上的徐树民,示意她小点声。
吕恒兰瞥了徐年一眼,声音低了些,继续问道:“小岳啊,你自己做什么工作的,什么单位?”
岳海洋坦然回答说,他是祈安县人,他父亲很早就过世了,母亲改嫁,家里兄弟姐妹五个,他老大。
吕恒兰一听,脸色变了变,停了一下问道:“家里孩子这么多呀,祈安县的,那你是城镇户口,还是农村户口?”
岳海洋说农村户口。
吕恒兰听完,脸色又难看了一层,不悦地瞪了徐年一眼,这年轻人看着人模人样的,原来是个水货。
吕恒兰再问:“那你现在干什么营生?”
“我做建筑行业。”岳海洋道。
“建筑行业,什么建筑行业,干建筑队的?”吕恒兰挑着眉道,“哎呀小岳,不是我这当妈的挑剔,人贵有自知之明,你们年轻人也别太自信了,别整天妄想吃天鹅肉,就你这情况,拿什么配得上我们徐年?”
☆、73
岳海洋想到徐年父母会挑剔他, 比如嫌弃他农村户口,孤儿,年龄还大那么多……
说实话, 一想到他家徐年那么那么年轻漂亮,那么可爱迷人, 他自己都嫌自己,做梦都能笑醒,到底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好事,能让这么个让人神魂颠倒的小妖精爱上他。
至于这样当面刻薄挑剔……岳海洋虽然没有唾面自干的圣人修养, 可客观而论,比起他见过的某些农村泼妇,就比如他二婶、马燕红之流吧, 以及当初韦叶莲妈妈, 比这些人,吕恒兰其实还差了点火候。起码她还做不到一边刻薄挑剔,一边骂骂咧咧满嘴日娘草老子。
十几岁就混在建筑工地谋生,什么人他没见过呀,这么点小场面算什么。
所以岳海洋压根也不当回事, 不恼不怒,目光对上徐年, 却见她面色如常,像没听到似的,只是眉梢漫不经心地一挑。
岳海洋神色不变,甚至面带微笑道:“阿姨, 您说的是,您看我农村户口,家庭又是这样, 能有徐年这样的女朋友,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了。所以您放心,我一定好好爱她疼她,我比徐年大了十二岁呢,肯定把她疼到心坎里,宠着护着,绝不舍得叫她受半点委屈的。”
吕恒兰一噎,生生憋了一口老血。
有心发飙,可还没忘了这是病房,徐树民还在那半死不活躺着呢,同病房两家也不是能让人的。
所以吕恒兰气得喘了几口粗气,压着怒气咬牙切齿道:“徐年,你给我出来!”转身先出去了。
徐年看着徐树民昏睡,呼吸起伏皱着眉头,也就没扰醒他,跟岳海洋示意了一下,轻手轻脚跟着吕恒兰出去。
“徐年,你怎么回事,脑子有病是吧!”一出门,吕恒兰就再也忍不住了,脸色难看地呵斥道,“你鬼迷心窍了?就这么个三十好几的农村男人,你还真有脸往家里带?他给你喝了什么迷魂汤,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妈,你小点儿声。”徐年平淡的语气道,“要嫁给他的是我,我觉得他挺好啊,农村人怎么了,我爷爷、外公那辈还不都是农村人,我也没觉得哪儿丢人啊。”
下岗大潮都已经开始了,市场经济了,这年代许多人信奉的却依然是城镇户口、国营单位。反正吕恒兰特别信奉,只凭着户口两个字,就在农村的老亲戚面前优越感十足。
事实上,徐年压根不让岳海洋户籍迁入城镇。尤其工程公司在瀛城成立后,按照落户政策,有关单位送上门,她都给拒了。户口留在农村,目前还能操个“青年农民企业家”的人设,享受一大波光环和扶持政策。
他们这代人,包括吕恒兰终有一天会发现,农村户口变得比城镇户口值钱,国家各种政策鼓励你把户口迁入城镇,等你再想迁回农村,可就难喽。
“你,你……”吕恒兰气得指指她,两手叉腰原地转了一圈,一不留神嗓门就高起来了,吼道,“你这是要气死我呀,你这是回来干什么,是不是嫌你爸这次没死透,专门回来气死他算了?”
她这么一吼,对面病房就有人开门来看,一个护士也伸头出来,瞧了一眼道:“吵吵什么呢,小点儿声啊,这么多病人。”
“对不起,不好意思啊。”徐年无奈地跟人家道歉,转身往走廊尽头走。
徐年在电梯间停下,看着跟过来的岳海洋和吕恒兰:“妈……”
“别叫我妈,我不是你妈,我没你这样的好女儿。”吕恒兰压着声音气急尖叫,“你还有我这个妈呀,我警告你,你现在赶紧让他走,不许带他到我们家去,出去打工两三年,还等着你出息呢,带了这么个人回来,街坊邻居问起来,我怎么说呀,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徐年默了默,点点头:“那行吧,我们先出去,就不回家住了。爸现在这个样子,你要是非得添油加醋误导他,可就不是我气死他了。”
在她找对象的问题上,她父母的意见基本保持一致。
徐年说完折回病房,左侧病床的病人醒了,正在大声咳嗽,跟陪护的老伴喋喋不休抱怨什么,右侧病人陪护的家属是个年轻妇女,略显烦躁地提醒道:“大爷你们小点儿声,我爸还在睡呢。”
“我咳嗽也不许了,咳嗽有什么办法?”左侧病人道。
徐年走近时恰好看到徐树民蜷缩的身体动了动,慢慢睁开眼,看见徐年表情有些波动,头动了动,用一种粗粝难听的声音吐出三个字:“回来了?”
“你爸不能说话,医生不让他说话,来了人他还光想跟人家说。”右侧的年轻妇女插话道。
“爸,那你就不要说话,好好休息。”徐年弯下腰,轻声哄劝道。
徐树民看着她,嗯嗯两声,表示知道了。
“爸,我带了朋友回来,”徐年指着走过来的岳海洋。
“叔叔好。”岳海洋也弯下腰,也轻声问候道,“叔叔感觉怎么样,您好好休息养病,等您好些了我陪您聊天。”
徐树民看着外型高大英俊的年轻人还算满意,他这会儿也没法像吕恒兰那样查问一番,就贴着枕头点点头。
“爸,你安心养病,等会儿我去找医生,看能不能给你换个单人病房。”徐年蹲下来,给他拉了下被子。
想了想还是怕吕恒兰给他来个雪上加霜,见吕恒兰站在门边吊着个脸,便故意安慰道,“爸,治病花钱你不要担心,有我呢,该花就得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