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寻摸着吧, 根本就是这孩子没家教。”
“谁说不是呢, 都是嫡亲嫡亲的亲戚, 见了面也不叫人,也不打招呼,这孩子,真是被惯坏了。”
“一点规矩都不懂。”
“我刚开始还以为这孩子要么是哑巴要么是瞎了呢。”
叽里呱啦叽里呱啦。
谭迟站了好一会儿,才放下书包,坐在书桌前,从抽屉里抽出了笔记本。
本子已经被翻得破破破烂烂的,封皮写着“亲戚”两个大字,第一页画着一棵庞大的家谱树状图,标注了每个亲戚的名称和关系。
谭迟的家族在这个城市已经繁衍生息了三代,七大姑八大姨六大叔九大爷加起来有五十来号人——今天,聚集在这院子里的,就有四十多个——对于谭迟来说,就是四十多个长相一模一样的人聚集在家里,简直是噩梦。
谭迟翻开第二页:
【二姑,谭国美,齐腰长发,单眼皮,皮肤黝黑,身形高挑,喜欢穿花衣服……】
推开窗户,谭迟探着脑袋在人群里辨认了半晌,叹了口气,将本子上的标注划掉,重新写。
【二姑,谭国美,波浪大卷发,用眉笔画了假双眼皮……】
劈啪——
空中响起闷雷,闪电劈开了黑云。亲戚们又忙了起来。
“快下雨了!快快快,搬东西!”
“回屋回屋,赶紧的!”
“哎呦,这雨说下就下啊。”
硕大的雨点噼里啪啦落了下来,砸得地面浮起一层水烟,泥土的腥气和水汽混合在一起,涌进了屋子。
谭迟坐在写字台前,呆呆看着窗外。
大约将这间小小的屋子和世界隔绝开了,仿佛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了她自己。
这样,多好啊……
谭迟想,不用见人,不用叫人,不用记人,不用赔笑脸,不用被人嘲笑……
雨滴飞溅在写字台上,沿着木纹扭曲滑动,形成一张张扭曲的笑脸。
雨来的快,去得也快。
雨停的时候,太阳还没下山,大人们又把桌椅搬到了葡萄架下,聊起了东家长西家短。
谭爸和两个叔叔小心翼翼将新买的彩色电视机抬到了桌上。
这是整个谭家第一台彩电,意义非凡,每个谭家人都与有荣焉,纷纷来参观“开光”,就连左邻右坊也奔了过来,观看这西洋景。
谭迟搬着小板凳坐在第一排,四周所有人的对话和笑声都被她隔绝在半尺之外,她装作对这个彩电很有兴趣的样子,这样,某些亲戚才不会来打扰她。
彩电的信号不好,谭爸拍拍打打了好几次都没有效果,最后还是用老办法,用衣服架折成简易天线,让表哥挂在了电视的伸缩天线上。
电视屏幕跳了几下,终于出现了画面。
“有了有了!”
“哎呦,真的是彩色的啊!”
“看看,多漂亮!”
“这是什么?古代片?”
“香港的吧?”
四周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谭迟却根本都没听到。
她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奇妙的屏幕,贪婪地看着画面中少年的笑脸。
那一眼,就是永恒。
*
“谭迟是小瞎子,谭迟是小傻子,谭迟什么都记不住!”
放学回家的路上,谭迟第三十次遇到了前来“挑衅”的刺头和他的狐朋狗友。
刺头应该是同班同学,虽然谭迟记不住他的脸,却记得他的声音,每天都在耳边嘎嘎嘎的,像个鸭子。
好烦。
谭迟停下脚步,转头盯着刺头。
不知道是谭迟的眼神太恐怖,还是气势太惊人,刺头的居然向后退了两步,还十分不自在移开了目光。
“怎么,我说错了吗?谭迟你连同班同学的脸都记不住!不就是小傻子吗?”
谭迟摇头:“我不傻,我能记住人脸。”
刺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高兴起来,凑上前几步:“那你说说,你能记住谁?你能记住我……咳,我们吗?”
谭迟:“我记不住你们的脸,不是我的问题。”
“啥?”
“是因为你们——”谭迟眯眼,“太丑!”
三秒钟的死寂。
刺头死死盯着谭迟半晌,眼眶红了。他一抹脸,狂奔跑走了。
他的狐朋狗友们一脸哭笑不得瞅着谭迟。
谭迟:“你们都一样丑!”
狐朋狗友们:“……”
五分钟后,谭迟终于可以安静地漫步在回家的小路上。
夕阳西下,云霞蒸腾,不禁让谭迟想起昨夜在电视里看到的那位少侠。
纵使隔了一天一夜,谭迟仍能清晰地记得他的脸,仿佛初升的月光,照亮永夜。
谢谢你,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谭迟想,希望有一天,我能见到真正的你。
*
言泊宁跪在灵堂前,看着镜框里父亲的脸。
那是父亲用来参加威尼斯电影节的照片,如今,却变成了他的遗照。
寒风顺着灵棚的缝隙钻了进来,吹得花圈上的白花瑟瑟发抖。
很多人来了、又走了,留下深深的惋惜和叹息。
“言棋不是刚得了威尼斯电影节最佳画面奖吗?怎么突然就——”
“叫好不叫座,国内甚至都没上映,为了这电影,他欠了一屁股的债,气得他老婆五年前就跑了。”
“压力太大了,抑郁了,一下没想通,就过去了——”
“听说是他儿子发现的尸体,割腕,血喷了一卫生间——”
“这孩子吓坏了吧。”
“失语了,据说——没法治。”
“唉,可惜了,多有才的导演啊。”
言泊宁默默折好一张黄纸,扔进火盆。
火苗舔过黄纸,倏一下燃高了,倒映在他的眼中,灼亮又冰凉。
又一个人走了进来,行了礼,却没有走。
他在言泊宁身边坐了下来,从怀里掏出一瓶小酒,扭开,洒在了地上。
言泊宁转过头,看到了他的脸。
黝黑,消瘦,下巴上挂着稀稀拉拉的胡子茬,眉宇间透出一股英气。
“老言,你啊……让我说你什么好呢……”男人灌了一口酒,“你担心的我知道,你儿子根骨不错,我带走了,来跟你说一声。”
言泊宁瞪大双眼。
男人伸出手:“你好,我叫秦小明,是秦门第七十二代掌门,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第六位入门弟子了。”
*
言泊宁不知道什么是秦门,但还是跟着这位秦小明掌门——他的新师父去了佛山。
从字面理解,秦门大约是个武林门派。
可等到了“秦门”大门口,言泊宁才知道,的确是个门派,却不是“武林”,而是“舞林”。
一座二层小楼,二层住人,一层营业,门口挂着“秦小明舞蹈教室”的牌子——秦门给言泊宁的第一印象十分不靠谱。
“老豆,你回来啦!带好吃的了吗?带好玩的了吗?带师妹回来了吗?”一只跳马猴子从大门里蹦出来,蹿到了师父背上,滴溜溜旋了一圈,嗖一下落在了言泊宁的面前。
短裤,大T恤,人字拖,短寸头,皮肤古铜发亮,身高比言泊宁矮两个头,两只眼睛闪闪发亮,是个精神奕奕的小少年。
少年看到言泊宁似乎愣住了,两只眼睛越睁越圆,咧出了一口白牙:“老豆,这是谁?”
秦小明:“他叫言泊宁,排行老六,以后就是你师——”
“是师妹师妹师妹师妹!哈哈哈哈哈,我终于有师妹了!”少年绕着言泊宁撒欢转圈,“我师妹好漂亮好漂亮,比隔壁牛门那小子所有师妹加起来都漂亮,哈哈哈哈哈!”
秦小明:“……”
言泊宁:“……”
秦小明扶额:“他不是——”
“六师妹,我是秦门的大弟子秦坚,来来来,行李给我,我帮你提,最凉快的屋子给你,你喜欢什么颜色,粉色对不对,你喜欢毛绒玩具吗,下午咱们就去超市买,以后我就叫你小宁吧,这个名字太可爱啦!”
言泊宁被这个猴子——嗯,秦坚一路拖走了——他惊恐回头,向秦小明发送求救信号。
秦小明张了张嘴,不知道为什么,居然什么都没说。
于是,言泊宁就变成了秦门的“六师妹”。
言泊宁其实试图解释过自己的性别——用笔写的——然而,秦坚看完之后,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拍了拍言泊宁的肩膀,说了一句话。
“小宁,我明白,自古以来,凡是绝色美人都要女扮男装伪装身份的,这样很好,安全。”
言泊宁:“……”
言泊宁败阵。
*
秦小明舞蹈教室,目前校长一人,教师两人,学生——加上言泊宁一共六个。
秦坚是秦小明的独子,排名第一。这个所谓的“大师兄”实际年龄比言泊宁小7岁,明年小学毕业,是校内校外街头巷尾有名的“校霸”、“街霸”。
另外四名学生,都放暑假旅游去了,据说开学才会回来。
所以,现在秦小明舞蹈教室里,就只有师父,大师兄、师母和言泊宁四人居住。
师母是一个非常温柔的人,说话温声细气,走路仪态优美,唯一的缺憾就是对自己的厨艺有一种迷之自信。
师母的厨艺水平堪称惊天地泣鬼神的——难吃,言泊宁第一次吃的时候,差点以为自己要去见父亲了。
可是奇怪的是,师父和大师兄似乎都吃得很幸福,完全没有任何怨言。
所以,言泊宁也只能硬着头皮吃了下去,没有发表任何异议。
他也无法发表任何异议。
来秦门一个月,他还是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即使他偷偷在房间里拼命练习喊叫,也无济于事。
言泊宁很着急,可除了他,秦门里的所有人似乎都不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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