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悠悠的云层,海平面上销金碎玉般的点点浮光,褐色礁石和底部偷生的野花,沙滩上一圈脚印。
牧鸿舟极少进那栋别墅,但是经常去外面的海边。他记得海面每隔多久涨潮一次,记得从早晨到黄昏的阳光洒在上面的光影变换,记得那个巨大的能躺下好几个人的平整礁石。
脑中反复印刻成型的场景和此时随意一瞥的画面重叠,牧鸿舟眼前似有白光炸开,他一阵头晕目眩,冷汗立刻冒了出来。
是巧合吗,海景图不都是阳光沙滩水,是他过度想象了吗?
可是一旦蹿出来某个想法,潜意识就会自动将一切线索都往上靠。阳光像,礁石像,连那一圈深深浅浅的脚印也像。
牧鸿舟慢慢走过去,电脑边放着一些模型和图纸,会议笔记本内页上那几朵摸鱼的山茶花生动饱满。
抽屉拉开了忘记关回去,里面叠放整齐的资料旁边摆着一溜儿外壳精致的瓶瓶罐罐。唇膏喷雾护手霜,还有一些别的,但是牧鸿舟不怎么认识。
记忆跟着血液一道逆行,牧鸿舟几乎失去呼吸的本能。
冰冷寂静的实验室,他的心脏被架在火上炙烤,漫天火光都映着钟意的笑与嗔。
“请问,刚才这里坐着的是哪位?”牧鸿舟艰难地喘了一口气,问道。
“Yi!”那个斜对面的女生心直口快,说完有点心虚地看了牧鸿舟和教授一眼,把头转回去了。
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转回来:“师姐中文名叫钟意。”
牧鸿舟摇摇欲坠,三年来的折磨和等待在一瞬间化为粉齑,他有点飘忽茫然地:“她在哪里?”
“洗手间,应该快回来了吧。”另一张亚洲面孔的女生答道。
她们有点激动地对视一眼,对牧鸿舟说:“你认识她吗?”
牧鸿舟的声音像是黏住了出不来,他轻轻点头,稳重自持的人设岌岌可危:
“认识。”
何止是认识?
湿润空气像一张透明的网裹住他的呼吸,牧鸿舟扶着桌子慢慢坐下,他闻到一点茉莉的香味,从鼻腔入肺,发酵出梅子酒的醉意,最后呼出时只有一层清浅的雾气。
多久了?
三年零两个月,再次闻到她的香味,牧鸿舟控制不住地心脏狂跳,后背发热出汗,神经像交互错开的电线一样瞬间炸开。
钟意真的在这里。
她怎么会在这里,不是很讨厌伦敦的天气嫌弃英国的食物吗?
她还有多少口是心非的话?
那一瞬间牧鸿舟开始恨她。他在国内过着苦行僧般的日子,失魂落魄得像条野狗,而钟意悠闲自得地待在象牙塔里,画花赏鸟,每天打扮得光鲜亮丽。
牧鸿舟在钟意的椅子上坐下。
他坐在那里等,他心想只要钟意回来让他看一眼,和他说说话,不要赶他走,他什么面子都不要了。
他开始设想待会儿见了面,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想了很多句话很多种情形,最后却从打完电话回来的教授那里得知,Yi家的狗突然有点狂躁,她临时请假回去处理了。
牧鸿舟满腔热血一点一点冷却,教授见他状态不太好,问他要不要去酒店休息。
牧鸿舟点点头,疲惫起身。
从理工楼出来,教授多少从他前后种种态度中嗅到几分不寻常:“需要我向她转达你来访过的消息吗?”
“不用,”牧鸿舟当即否决,他顿了顿,“今晚的宴会,她会来吗?”
“作为实验室的代表,她自然在受邀之列。”教授笑了笑,“我想她会来的。”
-
芽芽的青春期虽迟但到,钟意急匆匆赶回去看见院子里一堆打翻的花盆,全是她费心劳神好不容易才养起来的名贵种,泥土溅得到处都是,被咬破的游泳圈扁塌塌地挂在秋千上。
钟意气得大喊它的名字,罪魁祸首终于浮出水面。
芽芽慢腾腾地从游泳池里钻出来,浑身金毛湿哒哒地贴着,像个穿了紧身衣的胖子,嘴里叼着钟意上周刚买回来的限量高跟鞋,鞋带已经被它咬断了。
钟意扶着墙差点昏迷。
房子在临近售卖之际突然遭殃,钟意想吃人的心都有了。
她把狗拎出来让它举起爪子站着,气急败坏地,像泼妇一样捏着报废的高跟鞋狠狠骂了它一顿。
钟意打了家政电话请人过来打扫。十五盆花直接去世九盆,沙发和地毯被抓得掉皮起毛,从毁灭程度来看只能白送给下家了。
她每往计算器上多摁一个零就瞪狗一眼,芽芽没精打采地往狗窝里一趴,一个下午都拿屁股对着她。
折腾完已经到了傍晚,钟意要出门了。她给芽芽脖子上套了狗链子栓在一楼楼梯,它立刻可怜起来,狗眼睛往外淌水,倒在地上哼哼唧唧地碰瓷。
钟意磨着后槽牙,又把链子取了,把它提溜到二楼厕所。
“我今晚回来要是看见你踏出厕所门半步,”她弯着眼睛笑容温和,“明早我就炖狗肉吃。”
钟意长发一甩出了门,一路紧赶慢赶总算没有迟到。教授站在门口,见到她时眼里泛起一点笑意,问她狗怎么样了。
钟意作头痛状,表示当妈都没这么操心又气人。说的好像她当过妈似的。
交际对钟意而言轻而易举,她容貌姣好谈吐流利,今天算是异国遇见一堆老乡,一时没忍住就喝得有点多。一圈走下来,钟意感觉有些头脑发晕,揉着太阳穴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待着。
她还没歇上一会儿,便听见有脚步声从身后传来,雄性的荷尔蒙气息朝她逼近。
钟意缩了缩脖子,莫名有点紧张的压迫感。
她暗中翻了个白眼,估摸着那人快到了,伸出左手从一旁的吧台上取了一杯香槟,灯光恰好照在中指的钻戒上。
钟意主动转过身,扬起一个疏离的微笑,却在看见来人时将烂熟于心的说辞忘得一干二净。
牧鸿舟站在距离她一米远的地方,眼中神情变幻莫测晦暗不明。
蓝黑色西装布料挺括剪裁得体,衬得他好像又更高了些,也更帅了一些,轮廓深邃,肩宽腿长,即使站在一众西方面孔里也十分显眼。经典格纹领带平整地系着,从肩膀到胸口绣有细细的暗金线图纹,翻领处别了一枚精致的蓝宝石胸针。
看得出来穿衣品味相当不错,但是好像有点骚过头了。这只是一次普通的会面而已,倒也不必搞得这么隆重。
说实话还是露膀子露腿的球服比较适合他。
钟意看见牧鸿舟的那一瞬间以为自己又在做梦,蜷起指尖掐了一下掌心的嫩肉,在短暂的混乱过后,她收起脸上的笑,转身就走。
牧鸿舟立刻追上去,一把攥住她的手腕。钟意嘶地抽痛一声,皱眉看着他。
牧鸿舟一颗心也跟着皱成一团,讷讷地松开手,发热的眼眶近乎痴迷地看着她,仿佛要将这错过的三年一并补上,他死死地盯着她,生怕一眨眼人又不见了。
真的是她,钟意。
对视的短短五秒钟像一部压缩的电影,从他们初遇到离别,一千多个日夜陪伴相处的记忆从身体里撕扯出来,浸成连续不断的胶片,每一帧场景都历历在目。
牧鸿舟固执地坚信这部电影没有拍完,他孤零零坐在那里等啊等,终于等到女主角回来的这一天。
他努力做出轻松的姿态,但紧绷的下颚早已将他出卖。喉结紧张地上下咽动,他的声音很轻,生怕吹破了泡沫,他说:“好久不见。”
说完就开始后悔。
俗气老掉牙的开场白。
“这公司你的?”钟意说。
“嗯,前段时间收购的,这家公司在AI开发方面很有实力......”说着感觉好像有点卖弄,钟意不爱听这些,牧鸿舟话头打住,转而道:“你在葛斯教授的实验室吗?”
钟意轻飘飘地扫了一眼他十分做作的胸针和腕表,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说呢?”
“抱歉......”牧鸿舟下意识道歉又止住,钟意很讨厌他说对不起。他就又着急解释:“我来英国之前不知道你在这里。”
“现在知道了。”钟意咬了咬牙,再度挂上客套的微笑,朝他举起香槟,“牧总不远万里前来我们学院做客,我敬您一杯。”
杯口贴着下唇,她垂下眼睫,像是自言自语般故意说给他听:“喝完了就可以走了吧。”
她小声的咕哝像一颗颗圆润可爱的珍珠弹在牧鸿舟的耳膜上,那一瞬间他几乎喜极而泣。
钟意一点都没有变,从外表到内里,小动作和微表情,说话时自然而然的骄傲,和颜悦色的表情下偷偷嫌弃的吐槽,又娇又坏。
她刚才悄悄朝他翻了个白眼,他看到了。
刚才的场景和三年前重叠起来,牧鸿舟有一种时光倒流的幸福感。钟意还站在原地,这回换作他拔足狂奔。
牧鸿舟的心情刚刚起飞,却在看见钟意手上的戒指时瞬间凝固,而后狠狠地跌了下去。
左手中指。
她订婚了?
牧鸿舟心头蹿起的火刚刚烧旺,从天而降一盆冷水将其瞬间浇灭,冒起惨淡的白雾,嘶嘶地呻|吟。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钟意,眼神焦急而受伤,迫切地需要她一个解释,告诉他这不是真的,戒指是她自己买了戴着玩的,她没有未婚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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