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好说的。”朝玉低下头,话语里甚至没有什么情绪的起伏,“我只是想同游助一同离开,没想到会变成这样,游助为我牺牲了自己,我是从心底感谢他。”
“不是的。”她看着满身血迹的女人否定了她所说的话,“那些人是你暗地里放出消息引来的,杀死游助先生的匕首也是一早备下的。”
朝玉一怔,这才抬眼正色看着眼前的少女:“这可真是令我吃惊,你为什么会这么说?”
“因为我相信夜斗,他不可能会这么快被识破。”她说的笃定,没有丝毫犹豫,“就算他的装扮再怎么差劲没办法骗到和茂那些人,也不可能在我们才离开蝴蝶楼时就有人追来,所以只能是有人放出了消息,而我和夜斗都不会这么做,那就只有你了。”
“很笨的猜法。”朝玉忽然笑了起来,揉着好似发酸的肩膀,好像又变回初见那会儿没穿衣服放肆笑着的女人,“不过确实猜对了。”
“所以你到底……”
——是为什么要这么做?
“很简单啊。”朝玉撑起下巴,慵懒地说着,“我爱游助,但是更爱锦衣玉食的生活。”
是的,这就是朝玉的答案。
“我是吉原的游女,游助只是个卖杂货的,我们在偶然的机会下相遇又相爱,他不止一次说要替我赎身,但我都拒绝了,后来我被和茂老爷看上,说要纳我做妾,日子也很快定了下来,游助知道后就托信得过的人带给我一封信,说是要带我私奔,他会一直一直在渡口等着……对,他说要带我私奔——”朝玉说这些的时候一直看着灰蒙蒙的天,好像这话与自己无关一样,直到最后才忽然露出有些幸福的笑容,但很快又面色一变,恢复原来的面无表情,她垂下眸子看向眼前的少女,反问她道,“可是你说怎么可能会答应?让我放下拥有的一切去跟他过苦日子……我绝对不要再去过那种日子!每天都是有一顿没一顿,还要看着阿爹阿娘被催债的混蛋打骂!你知道这种日子过到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吗?!!”
朝玉越说越激动,最后就像在责问她一样,只是给出答案又是她自己:“我告诉你,最后会变成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那就把我卖掉换点钱吧……啊,这样就可以勉强活下去了吧?没错,就跟那个时候一模一样。”
“但是你不去不就行了吗?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真是奇怪呢。”朝玉反而不解地看向她,扬起嘴角理所当然地说道,“都说了我很爱游助,那我怎么能接受他离开我之后,又再跟其他的女人在一起。”
她无言以对,此时终于明了,这个女人或许早就已经疯了,从被卖到吉原的那一刻起。
“我一直在等机会,然后你们就出现了。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们的目的是什么,但是确实可以帮到我,那我干脆就答应配合你们的出逃计划去找游助,不过我又怎么可以真的逃婚,所以一早安排了人适时地去喊人,让他们可以看到是外人,以为我是遭到胁迫的,我也终于可以及时来见游助,亲手结束一切了。”朝玉说完后忽然放声笑了起来,可笑着笑着又流出了眼泪,“我终于可以自己选择人生了。”
“是的,你的人生确实是你自己选的。”她看着有些病态的女人,不知道该恼怒还是该同情,“但这却是最糟糕的选择。”
“你懂什么!”
“不是吗?明明可以跟父母团聚,跟爱人在一起,却偏偏要为那些最无关紧要的虚荣毁了一切。”
“咎音姑娘到现在还要骗我吗?”朝玉睁大了眼睛,瞳孔剧烈得紧缩着,姣好的面容此刻变得狰狞可怕,她指着眼前的少女,忽然又激动了起来,就好像是她害得自己沦落至此,“我不知道你们到底打了什么主意!又是谁派来的!但是神明之类的可笑言论还是早点收起来吧!”
她有些无奈,原来朝玉还是没有相信夜斗是神明这一点:“我们确实是受了你父母的委托来找你回去——”
“我的父母早就死了。”
“……诶?”她一怔,有什么东西忽然在脑中崩塌,“你在胡说些什么?”
“事到如今,你还有必要说这样的谎话吗?“朝玉垂下了手臂,双目无神地看向地面,那些年发生的所有事都历历在目,”我的父母在把我卖掉的第二年就被活活饿死在了家里,又怎么可能会在这个时候让你们来找我?” 朝玉的父母……都饿死了?!
她一怔,眼前出现了那两位瘦弱质朴的夫妻二人,想要求得女儿原谅的话语还在耳边,可现在他们的女儿却亲口说出他们早已经饿死了。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早失了魂魄的女人,仍在辩驳道:“你的父母明明都还健在,就在城南外的破——”
后半句话断在了口中,因为她忽然想到了,生活再如何贫穷困苦,住所再如何破败不堪,他们的小屋子也太过寂静、没有人气了,仔细回想下,除了他们生火煮饭的样子,其他地方就连使用过的痕迹都没有。
所以说……他们早就死了?
“死了……死了,全部都死了。”朝玉晃了几下身子,伸手扶住了墙壁,她一步一步地向和茂派来的人那儿走去,嘴上仍旧念着,“死了死了死了……”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把朝玉拉回来,却被忽然出现的另一人搭住了手腕,她回过头,看到的便是来人深色的发丝一掠而过——
“夜斗?”
“啊。”夜斗淡淡地应了声,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也不知道来了多久,不过看他衣服和假发都东倒西歪的样子,来得挺凌乱定是真的。
“朝玉她……还有那对夫妻……”她信息量自己都没有整合过来,一下子真不知道该从何处说起。
“我来这里有一会儿了,而那对夫妻早就死了的事,我也一开始就知道。”他站在她边上,转身看向一步步走向远处的朝玉,“只是没想到你会这么迟钝。”
“我迟不迟钝这不重要啦!”她有些焦虑,打心眼里仍想要喊住要离开的朝玉,再面对夜斗的阻止唯有说道,“可不管那对夫妻是死是活,是人是鬼,他们是真的想要再见女儿杏子一面,而且这不是你接到的委托吗?要是没有做到,不是更没人相信你是神明了。”
如果说听了前面一半理由还算接受,那等听完她的后面半句,夜斗是真的一愣,没想到她是想到了这上面,他有些无奈,又有些气恼,但心底下又生出些奇怪的感觉,纠结了好一会儿便一指头弹到了她的脑袋上:“什么叫没人相信!没人相信我就不是神明了吗?!”
“可是!”
“别可是了!”
夜斗呼出口气,视线再转向已经跟着那些人离开的朝玉,那些妖物开始毫无忌惮地攀附在她身上,蝴蝶楼被妖盖天的缘由似乎也找到了。
他收回了目光,这是他最后一次看这个女人了,他转过身拿手背蹭起了脸上那堆白乎乎还未干净的粉末,再开口时语气里已不带任何情感,只是直白地说出他所看到的现实:“就算硬带她去了也没有意义了,他们的女儿杏子大概在进吉原的那一天就死了,现在的朝玉或许连活着都不能称之为。”
“……行尸走肉吗?”她是可以这么总结夜斗那番话的,但无论如何,那都是朝玉自己的选择。
最后他们都没有再说什么,站在原地一直看着朝玉跟着那些人消失在街道尽头的背影,良久良久。
“走吧。”
“……嗯。”
夕阳西下,一路无言。
对她而言,首次的任务就这么画上了句号。
说实话,她的心里非常不是滋味,她没有办法说当初将杏子卖掉以求她能活下去的中年夫妻做得不对,也没有办法说从小历经坎坷、以至于三观扭曲的朝玉不值得同情。
她似乎没有办法怪任何人,要怪就怪这个世界、这个时代吧。
“可是这次委托怎么办?”
她不得不优先考虑这件事,那对夫妻期盼悔恨的眼神深深印在她脑海里,如果说灵会堕入魔道,那这件事对于他们的打击便是致命的,她不想那对善良的夫妻踏入无法回头的彼岸。
“带不回杏子也没有办法,而且他们本来就不是人类,这个请愿我其实可以完全不必搭理。”夜斗耸耸肩膀,但脸上的不爽也不加掩饰,“不过折腾了这么几天没个结果,果然还是让人火好大。”
夜斗一脚踢飞了一颗路间的小石子,停下脚步看着它划过一个弧度,然后头一转朝某个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跟在少女边上的小鬼拉长了脸——
“还有就是……你谁啊——?!”
辽眨了两下眼睛,迅速躲到少女身后紧紧抓住她的手臂,然后探出半个脑袋朝夜斗吐出舌头,挤了个大鬼脸:“就不告诉你!”
夜斗眼角一跳,眼尖地发现那个小鬼身后还藏着个包袱,一个跳脚指向他:“你个臭小子到底要干什么?!”
辽没有回答夜斗,而是仰起头紧紧抓着少女的手,一对笑眼弯弯:“咎音姐姐,以后我可以跟着你吗?”
“诶?跟着我?”她有些惊讶地指指自己。
“其实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我被老板赶出来了啦。”辽拉过背后的包袱抱在胸前,很是无辜地眨了眨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