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悦颜好像彻彻底底跟他们、跟这个世界断绝了来往,谁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在孙巍韦的想象中,她就是个受了伤的小猫,宁可背着人舔自己的伤口,也不肯向人索要那些廉价的同情。
马自达在城北一处老小区门口停下。
孙巍韦手搭车窗,往外面看了眼,烟尘滚滚的大马路上还有皮卡开过,震得脚底发颤。都快近城郊了,她就住这种地方?
看着悦颜解开安全带下车,话在舌尖滚了几滚,快要出口时才知道不合时宜,他硬是追出去一句:“司南婚礼那天我来接你。”
傍晚最后一缕霞光压在她肩,她比了个六在耳边,似乎又回来点当年那个活泼劲儿,她说:“电话里再说。”
小肖一回来,陈思恒就把整理好的表格交接给他。他粗略扫了一眼,看到那个名字,食指轻弹了一下脆薄的纸面,嘴里一声嗬,“又是她。”
陈思恒表面仍作镇定,暗中却竖起了耳朵:“她怎么了?”
小肖一脸惊诧:“你竟然不知道。”
“这可是我们杭州城的大新闻。三年前,一家民营企业的大老板资金链断掉,背了一屁股债,从医院三楼跳下来。呐,就是这个女孩的爸爸。”
陈思恒在记忆库中搜寻一番,很快在汗牛充栋的卷宗里找到一个跟高对应的名字,高志明。
陈思恒凭专业的敏感,嗅到了问题的症结:“那她怎么还要来查医院的监控?”
“人姑娘不信呗,觉得她爸爸不会跳楼,是被人推下去的。她爸刚出事那会儿,人差不多都快住我们这儿了,非要查监控,调录像。”
陈思恒紧着问:“给她看了吗?”
“看了,还是不信。不过要说邪门也是邪门,医院那几天碰巧在修监控,最关键的几个摄像头通通黑屏。”
旁边一个圆脸的女警察插了一句:“要是我估计也不信,怎么好端端的,说坏掉坏掉,搞不好就是竞争对手动了什么手脚。”
“那种老板家,关系乱着呢,当初资金链为什么断流,就是他老婆在外面跟人乱搞,背着高志明把厂房贷给银行。出事后,高志明的儿子硬把二期的厂房顶了下来,也算虎父无犬子,不卖衣服改卖电机电配,弄到现在也算小有名气,没丢他爸的脸。”
陈思恒顿了一下,又问:“高志明既然有儿子,怎么儿子不管,要一个姑娘跑来跑去地忙活?”
“这高家情况有些复杂。高志明先后娶过两个老婆,这高悦颜是前头老婆生的,后头老婆婚后又带过来两个,一个儿子,一个女儿。”
陈思恒眉头紧锁,欲言又止地:“这么说,儿子跟高志明没有血缘关系?”
小肖点点头。
陈思恒想到一种可能性,这在他们处理家庭经济纠纷时并不少见:“师兄你说,会不会就是他老婆故意设计,好让自己儿子接班……”
“打住打住。”小肖竖起左手食指,顶住右手掌心,比了一个停止的手势,“嘿嘿嘿,入这行的时候师傅怎么跟你说的,不要带着主观情绪办案子,还有句话说的好,清官难断家务事,咱们人民警察,最要紧的是做好本职工作,别这么多无端臆想。”
学校念书的时候,陈思恒就是个实干派,真正进入这行后,他把实干精神发挥得淋漓彻底——当晚他就跑去档案室,把高志明案所有资料影印了一份,忙到将近十一点才交了档案室钥匙,收拾东西回家去。
陈思恒到家后下去卫生间洗了个战斗澡,头发随便一抹了事,回自己房间,摊开笔记本,拿出他当年上侦查课的好习惯,先在空白页画了条时间线,将人物事件如枝叶添点,勾勾画画间,不知不觉已至深夜。
上床休息前,最后翻了遍手机,意外发现一条来自大学同学的微信。
点开链接,先爆出一串叮铃铃的电子音,吓他一跳,连忙按静音。
看完才知是张电子的婚礼邀请函。
司南婚礼前一天,作为伴娘的悦颜住她家,跟她一床睡。婚礼上一共请了四名伴娘,除了一个在国外赶不过来,四个都是她们高中寝室的同学。
好难得聚在一起,大家不可避免地开始吐槽毕业这一年来遭遇的种种烦心事,男人似乎是这个话题里不可避免的永恒主角,好的、坏的,求而不得的、失之交臂的,让她们流过眼泪的、教会她们成长的,谈至夜深,大家一滴酒都没喝,却仿佛已经醉了,说到开心时有笑声,说到伤心处也有眼泪。
而很多画面,总被那些笑声和眼泪不经意地带回眼前:垒满课本的书桌,洒满阳光的黑板,篮球场的欢呼,空旷的校园里整齐划一的读书声……
悦颜抱着抱枕安静地坐在一边,听昔日的同窗谈天说地。她很喜欢这种氛围,最好的朋友结婚,最亲密的同学都在身边,仿佛回到了高中时代的感觉。
那么,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她还会愿意回去吗?
她已经给不出回答。
夜渐深沉,而她们依然毫无睡意。话题渐趋私人和隐秘。
终于还是有人提到了那个叱咤学生时代的名字,一个靠坐在床尾的女生轻声问:“悦颜,你跟沈子桥还在一起吗?”
她家里发生的事,几乎是他们高中同学之间公开的秘密,而沈子桥这三个字,似乎也在事情发生后不再被人提起。
女孩们的目光向一旁的悦颜看去,善意中带着浅浅的好奇。
她一低眸,披肩的直发从两边落下:“分了。”
父亲坠楼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几乎将自己彻底封闭,她成了一块石头,或者一尊雕塑,对外界的一切刺激失去反应,她仿佛也死了一次。
沈子桥当时问过她:“我们还能走下去吗?”
悦颜摇了摇头:“不能了。”
沈子桥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点点头,说:“也行。”
之后三年里,除了去医院看望瘫痪在床的父亲,沈子桥真得再也没有主动出现过在她面前。人生的轨迹在那瞬间画出两条分叉的直线,也似乎这一生都不会再有任何交点。
女生们陷入沉默。
司南眼底微红,有些伤感地叫了她声:“悦颜……”
悦颜笑了笑,脸上已无哀戚之色:“都过去了,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悦颜也是等父亲出事后才懂,泪并不一定只有伤心时候才流,明明上翘的唇角,依然会有泪水滑过。
梦妍爬下床,坐到她身边,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好了好了,别这样,”悦颜轻轻拍她肩胛,温柔地笑着,“我们明天就去订荷兰的机票。”
“去荷兰干嘛?”
“私奔啊。”
梦妍被她弄得又想哭又想笑,轻轻拍她一下:“是不是故意的啊你?”
婚礼当天的盛况,仿佛一场战役即将打响。
悦颜作为伴娘之一,主要就是帮新娘解决各种突发状况,状况细到伴娘们的早餐问题、亲戚的接待次序,还有婚鞋应该藏去哪儿等婚俗节目。
九点左右,迎亲的车队开到楼下,新郎伴郎过五关斩六将,在一片欢笑声中终于把新娘接走,悦颜才松下口气,草草吞了一碗酒酿元子,跟车去到酒店。忙到脚不沾地的一整天,而当她亲眼看到仪式开始,看到女方的爸爸含泪将她交给张俊,看到花瓣雨里新郎亲吻新娘的一幕,悦颜的眼睛还是红了。
为司南,也为自己,为这苦难的人生,总有值得留恋的美好瞬间。
正宴过后就是敬酒环节。司南张俊挨桌收钱,悦颜跟一个伴郎在旁边照应,她不干别的,主要负责在新娘的杯里偷偷兑白开水,或者干脆把酒换成白开水。这个伴郎大概第一次见到这种神操作,一直看着她笑。
不过看着她笑的人也不少。
出于不喧宾夺主的考虑,伴娘服一律挑的都是浅紫色,这种颜色只有白皮才压的住,悦颜肤白如雪,在一群女孩当中越发凸出。
敬到同学那一桌时,新娘没跟去,就留新郎一个人招呼。司南有个什么东西落在他那儿,让悦颜过去拿,她拿了刚走,这一桌的男同胞们按捺不住纷纷起哄,喊他介绍,被张俊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不不不,老婆大人交代过,几个伴娘都不准动,动了别想儿子跟我姓。”
哄笑声中,陈思恒看着离开女生的背影,起身跟了过去。
“hi。”
悦颜正在核对礼金和到场人员名单,听到那声问好,心脏骤然缩紧,仿佛血液难以供应。
她慢慢抬起头,看清面前男生的脸,眼中的紧张褪去,目光变得疑惑。
陈思恒站得很直,温和地笑笑:“不记得了?城下分局陈思恒,前天我们才见过。”
她想起来了,也一笑:“你好啊,警察同志。”
陈思恒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你是新娘那边的朋友吗?”
“嗯,我是她高中同学,你呢。”
“新郎那边的,我跟张俊大学一个班。”
“真的很巧。”悦颜感慨。
陈思恒低头看了看长案红纸上那一串名单,盯着女生压在红纸上纤细的手指,心里一动,拿出手机:“对了,方不方便加你个微信,以后案子有了进度能直接联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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