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识过她那天的举动,大家知道她不好欺负。
以浩哥为首,理发师们尽量不跟她接触。客人来了,要洗头、要调个染发剂、插个电吹风的电,他们喊的全是姜冰冰。
姜冰冰忙得像个陀螺,而王结香常常是做完了杂事,无聊地站着。
傍晚是理发店的高峰时段,有客人来,她主动过去帮忙。
浩哥对身旁王结香视若无睹,对客人说:“你稍等一会儿啊,我们的洗头工忙着。”
“我来洗吧……”王结香手拿毛巾,做好了准备工作。
他没看她,只说:“姜冰冰洗。”
王结香还想说话,他探头朝里间喊:“冰冰啊,你快点,这儿有新客人。”
“好的好的。”姜冰冰擦干手,慌慌张张跑出来。
王结香拦住她,对她耳语:“前一个客人要擦干头发不是吗?你忙你那边的,这个我洗。”
“不用。”姜冰冰对她的态度莫名的冷淡。
说实话,用水淋了男店员那事,王结香一点儿不后悔。
但是,她似乎又做错了。
下班后,王结香执着地跟着姜冰冰,要和她谈谈。
姜冰冰蹲在巷子口,烟抽了一根又一根。
王结香说了很多话,问了她很多问题,她只是听着。
烟雾缭绕,两位好友的脸庞之间总是隔了些什么,看不清对方的眼神。
抽完最后一口烟时,姜冰冰终于说话了。
也是那晚,她对王结香说的唯一一句话。
她说:“在社会难免会吃苦,大家都一样,有的苦要忍,生活才会好过。”
……
理发店的工作熬至月底,到了发工资的日期。
店长发的钱装在信封里,姜冰冰早上就收到了。一直到关店,王结香没拿到信封,忍不住去找店长问。
店长嚼着口香糖,一脸坦然:“你是试工知道吗?正式工才有工资的。”
王结香皱起眉头:“我不是被录用了吗,怎么会是试工呢?况且,就算有试工,你提前没有说过,我不知情。”
他抓了抓后脖,转移话题:“你这个月闯那么多祸,我不让你贴钱给我已经对你很照顾了。”
“我闯什么祸了?”
她猜想他要旧事重提,可之前店长明明是维护她的,怎么能现在翻旧账?
“如果是因为上次我泼他们水,你让他们现在泼回来,可以吗?”
王结香哪遇到过这种事,慌神之下,早已不见那天的威风,满脑子里循环着一句话:拿不到工资,完蛋了。
她愿意道歉,甚至下跪,只要能有钱拿……
“结香啊,我知道你是乡下来的,但你也太不会说话了。”
店里的店员都在,店长让他们来,全部人作证。
“我们店的老顾客,赵姐,她要给染的头发补色,你说她皮肤黑,不适合亮色。然后她听你的,直接不染了。染发在我们理发店什么价格你知道的吧?这单该不该你赔?”
“男客人要剪头发,你负责推荐发型,你来一句‘您头发这么少,再剪要没了’,后来他洗个头发就走了。”
“还有前几天,女学生要来拉直头发,你帮她吹了头发,一边吹一边说‘你是自然卷,拉直只能维持几个星期,又卷回去了’。她听完觉得不合算,不拉直了。”
店长吐出口香糖,手指在计算器上按了几下。
“我算算这些生意原来能赚多少啊。”
盯着计算器不断上增的数字,王结香双眼蓄满泪水:“我说的是……实话,我不知道要赔。”
她的话轻飘飘的,没力量。
像店长说的,一笔一笔算清楚,她得倒贴钱了。
王结香求助地望向周围的同事。
他们事不关己地揣着手,表情写着“看笑话”。
没人替她说话,包括姜冰冰。
店长把计算器递给她。
“喏,你看这个数字,我对你够好了。这是我店里的规矩,你觉得不服,你可以不干。”
王结香的脊梁弯下去。
“冰冰,” 店长找出证人:“你在我的店工作久,你也知道店里早就有这规矩吧?”
她怀抱最后一丝希望,看着姜冰冰。
姜冰冰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大概是一年里最冷的一天,王结香从理发店出来,两个口袋空空。
王结香想着回到家……
回到家,蒙上被子,大哭一场。
夜空落下鹅毛大雪。
她茫然地看着陌生的纯白的街,脑子钝钝的。
胸腔中憋着一股闷气,叫她难以呼吸。
纵使拼命地活,日子还是没法过。
第40章 鲁冰花
王结香刚到家, 房门便被敲响。
打开门,外面站着房东。
不用她多费口舌, 王结香回屋子收拾自己的东西, 准备退租。月底了,她的房租只交到这个月, 房东一早跟她说过的“丑话”,王结香是记得的。
来时一个背包,走时还是一个背包, 王结香穿上最厚的一件大衣,把钥匙交还房东,并跟她道了歉。
房东大婶叹着气,拍拍她的手。
王结香一路走,走过上坡, 离开城中村, 到了大马路。
出来得干脆, 她其实没地方去。
雪下得好大,脚踩着雪地,每一步都有“咔吱咔吱”细密的碎裂声。
望着一片宽阔的天地, 望着大楼亮起的万家灯火,王结香手插口袋, 漫无目的地瞎逛。
街对面有一排店面, 它们没有店名,大方地敞开着门。粉红色的光从里渗向外层,浸透塑料帘布。王结香被光线吸引, 经过店前。
街道是红的,墙壁是红的,交错的粉红集结在一起,揉成一滩烂熟的鲜红。
路过的王结香,像行走于人们的身体内部。光是火热的,视线中弥漫着触不到的血。香水味汗味烟味,它们像一团团暴露在外的脏器,赤裸着,蠕动着,吞咽着。
王结香不敢看店的里面,她懂的事情不多,却也不是什么都不懂。
口袋中的手攥得紧紧,她盯住地板,快步地离开,好似不小心看一眼就会惹起那红光的注意,被它吞吃入腹。
等终于经过那块区域,不适的感觉依旧尾随着她。
王结香越走越慢,脑海中想着一些事。
未来怎么办、今晚住哪里、钱从哪来,雪要下多久……她忍不住回头,看向那片暧昧的粉红。
王结香不聪明,甚至很多时候蠢得吓人,此时她的脑子又糊涂了。
打断了她胡思乱想的,是她的肚子。
肚子叫了一声。
家附近有一个小超市,王结香咽了咽口水,不知不觉地去向那里。
日光灯照得超市亮堂堂的,它尚未停止营业,门口的长方形红毯写着“欢迎光临”,她在小超市外的台阶坐下。
她打算在这里待上一会儿。
从超市出来的小朋友投了一元钱硬币,坐着门口的摇摇车玩。
摇摇车是个卡通老虎的形状,钱投进去,车底的两个小灯就亮了。
小朋友握着假方向盘,小老虎开始摇呀摇,放起歌来。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
“天上的眼睛眨呀眨,妈妈的心啊鲁冰花。”
王结香的目光投向冬日的夜空。
天上有没有星星?
妈妈会在天空看着她吗?
雪花飞扬,纷乱的纯白色碎片迷住眼。
童声欢快地唱:
“家乡的茶园开满花,妈妈的心肝在天涯。
夜夜想起妈妈的话,闪闪的泪光,鲁冰花。”
无家可归的小孩子,从前谁的乖宝宝心头肉肉。
自从失去妈妈,花朵凋零,歌声与泪水落了锁。
没有妈妈,她长大了;没有妈妈,也就再没有家了。
听着这首《鲁冰花》,对着闪烁彩光的摇摇车,王结香放声大哭。
小朋友被她的哭声吓到,抛下还在放歌的小老虎,跑进超市找他妈妈。
王结香坐上摇摇车。
挤进儿童座位,她抱住自己的膝盖,蜷作一团。
歌停了,她眼泪不止。
身边有个人影,想着大概是刚才的小朋友,王结香缩着肩,不愿意抬头,不愿意离开摇摇车。
一包纸巾递到她面前。
哭得狠了,王结香一抽一抽地接不上气,艰难睁开朦胧的泪眼,她看向纸巾的主人。
是个面生的年轻男人。
一手拎着购物袋,一手拿着那包纸,他可能刚从小超市出来。
男人穿着灰色的羽绒服,眉眼的轮廓深,嘴唇薄。
他的面上没有关切、好奇,他的眼睛是安静的。
他很高,立在雪地,挡住雪又挡住风。
她没有接过他的纸。
男人耐心地拆开包装,将纸放进她握成拳的掌心,而后,转身离去。
王结香垂眸。
那张纸,柔软洁白,有香气。
握在手中,像握住了一小把的云。
男人走远,背影是雪夜中的一个黑黑的点。眼见着他马上要消失在视线范围,王结香跳下摇摇车,大步大步地跑向他。
她是在离他还有十几米的时候,被他察觉的。
王结香摔了个大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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