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昏睡的少女梦呓般地开口。
“忘了呢……”
掩藏在被子里面,左手中指上的指环,像是在回应,又像是守护她的心愿,微微发着光。
再次醒来的时候,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人。
清越的琴音飘荡在耳边,似是邀请,厉依走下床来,推开了房门。
明明是不同的地方,却是如此似曾相识的一幕。
那人背对着她,坐在凉亭里,奏响榣山凤鸣。不用精神力感应,光听着这熟悉的旋律,她的脑海里就能自然而然地想起他在琴弦上跃动的双手,脸上悠远静谧的笑容。
多久了,是三年,还是百年?
再次听到他的绝世琴曲竟会让她浑身战栗,有种想要哭泣的冲动。
她放轻脚步,慢慢地靠近,生怕惊扰到他的心绪。
她站在凉亭外驻足聆听,他坐在凉亭内闭目抚琴,秋风萧瑟而起,卷起落叶飘过他的身后,她的面前。
一曲毕,厉依开口打破宁静。
“我一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有机会再听到这曲榣山凤鸣。”
“我已许久未曾抚琴,怕是要辜负了你这番期待。”
“怎么会呢?少言的琴艺始终无人能及。能再次听到,我才觉得此前的执念是有意义的。”
她上前两步,想要走到他身边去,谁知一个不注意被台阶绊倒。
“小心。”
他伸手托住她的腰,让她直接撞进了他的怀里。
“啊,我,我没事,只是一时没注意……”
她的脸能感觉到他胸口的温度,比想象中的要热一些,烫得她的心跳都有些急促起来。
“以后,不用注意也行。”他揽着她,坐在凉亭边的横栏上。“你不是说,让我做你的双眼吗?”
“诶?那只是玩笑,你不必当真的。眼睛的话,我已经习惯了。”
“这种事还是不要习惯得好。”感觉到一只手在轻轻触碰自己的眼睑,动作轻柔。“会疼吗?”
“以前只有一个人,总是要习惯很多东西。”她睁开了眼,将看起来毫无问题的瞳仁露了出来。“不疼的,这不是病,治不好的,少言你就不要费心了。比起这种事,我们还是先讨论下最后剩余的两种炼成材料吧。”
“这种事……”他的声音又冷了下来。“对你来说,你的双目失明,便只是这种程度的小事吗?”
又来了……
厉依闻言一窒,她不明白,自己明明只是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为什么他会突然生气。
比起已经没有希望的眼睛,人体炼成的事更重要些不是吗?
那日也是,她只是想要瞒着他,不告诉他自己的身份,并不会对他造成影响。她还是会把焚寂给他,让他的灵魂恢复正常,为他炼制永生不死的身体。
所以她怎么想都无法理解,他到底在在意什么,她到底有什么地方冒犯他了?
“……少言你不也说过吗,不要执着于失去之物。”她不懂对方到底在想什么,只能斟酌着用词,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因为隐瞒他的代价太大,她不敢再犯了。
“我的眼睛已经没救了,所以……”
“所以便不去管它,当它不存在吗?”
难道不该这样吗?她觉得自己做了最正确的选择啊。
“不然呢,少言觉得我应该怎么办?遍访天下名医,还是为自己再也无法看见光明痛哭流涕?”她也想哭啊,怎么可能有人会那么坦然地接受瞎掉的事实?“可是就算这么做也无济于事啊,就算我再怎么努力,我的眼睛也不可能会重见光明啊!”
“为何?医者不自医,天下之大总会有……”
“没用的!”她摇头,想要苦笑,却想起来自己已经做不出这个动作。“这不是病,是代价,死而复……”
这一点,她并不打算说出来的。明明只要自己不说,他根本察觉不到的。为什么会脱口而出呢?除了会增加彼此的烦恼以外什么作用都没有的话,说了又有什么意义。
“……你的脸也是因为这个才变成这样的?”
“从我下定决心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自己将会面临什么。所以,我不后悔,也不会去计较得失。”
她只需要记得一件事,除了必须完成的愿望以外,其他一切都是可以舍弃的。
他又开始沉默了。他不说话,她也不能用精神力去读他的思想,只能忐忑不安地猜测他的意思。
“少言你不要总想着坏处,你知道吗,别看我如今这番模样,我永远也不会死哦。”她试图把略显沉重的气氛拉回来,感觉再这么下去,离姬少言再次怒而出走也不远了。“可以试毒可以踩机关,要是有什么危险的事,我可以身先士卒,就算死了,过两个时辰就会恢复到……”
怒气,越演越烈的怒气,从身边那人身上传了过来。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吓得要立起来,觉得自己越说越错,厉依果断地闭嘴了。
“说啊,怎么不继续说了?你不是觉得很自豪吗?你把自己当做什么?炼丹时用来试药的兔子吗?还是可以重复利用的那种?恩?”
“我,我没有……”她弱弱地开口反驳,但是没什么底气。她心底里是真的这么想的,只是物尽其用而已,反正她又没有滥用。说什么试毒踩陷阱真的只是开玩笑,但是……总觉得她这个时候解释已经没用了……
“那是什么?用完就丢的抹布?”
“再怎么说抹布也太过分了吧!我不知道少言你到底在生什么气,就算是我也不是你说什么话都可以忍受的!”她转过头,面向他的脸。
“原来,你也会生气……”他的声音突然平静了下来,仿佛刚才的怒火和嘲讽都没有存在过一般。
“我当然会生气啊!”
“既然会说话会生气,那就还是活着的。”他突然叹了口气,“厉依,既然活着,就要对自己好一点。你是人,不是一具行尸走肉。你也有自己的感情,有自己的喜怒哀乐,这般压抑下去,不觉得痛苦吗?”
“你,你在说什么啊,我没有……”压抑?他说她在压抑自己的感情?
能够完美地掌控自己的情绪,不是一件好事吗?她没有那么多的闲情逸致,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发泄情绪之上。她死而复生,不是为了这种事,而是为了……
啊,她又用了这个词,“这种事……”
“没有?你的身体活过来了,但你的灵魂却并没有跟着一起活过来。你有把你的身体当做身体,而不是一具空的驱壳吗?”
他说什么,她没有把身体当做身体来看待?不然呢,还能当做什么看待?
她只是,物尽其用……物尽……
啊,是的,没错。
只要把身体跟灵魂分开看待,那她的死而复生就什么都没有损失,是完美无缺的。
身体怎么样都无所谓,反正灵魂才是最重要的,只要灵魂完整,就没有任何问题。
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这样对自己说。
所以可以毫无障碍地接受失去面部表情,接受失去味觉,接受瞎掉的事实。
只有这样做,才能排除掉内心里那些软弱的感情。
痛苦,害怕,不安,绝望……
在达成愿望的征途上,这些情绪都是不应该存在的。
她必须要坚定地向前走,坚强的面对一切。当死亡也无法阻挡她的脚步的时候,她就再也不会低头,再也不会因为自己的无用失去珍贵的东西了!
“对,有了舍弃一切的觉悟,我才能一步步走到今天。”她突然睁开眼睛,没有焦距的双眼认真地“看着”姬少言。“如今我的愿望即将实现,少言,再等等,就快好了。”
“够了,厉依……你已经做到了我千年来都没有做到的事,已经够了。”
他伸手一揽,让她斜靠在自己身上,将她的头摁进他的颈窝,遮住那如同死水一般的眼神。宽大的衣袖遮住她大半个身子,带着令她放松的温度和味道。
他的手掌很大,也很温暖,轻轻地盖在她的眼前。明明看不到,却能感觉到她的每一次眨眼,睫毛轻轻刷过他掌心的触感。
紧绷的身体和情绪逐渐放松下来,厉依再次闭上了眼睛。突然意识到,面前的是这个人,不是其他。在他面前,她不需要伪装,不需要竖起层层防御,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剩下的事都交给我来做,这是我的人生。前九十步你替我走完了,剩下的最后十步交给我来走。所以,已经可以了,你的愿望已经完成了。”
“真的吗?已经完成了?”
“恩。”
“可是,你现在的灵魂还不完整……”
“焚寂已经到手了,这是迟早的事。”
“可身体还没造好……”
“你也说只剩最后两样材料了,我会亲自去找来。”
“这样的话……我好像,确实没什么用了……”
“所以,可以结束了。”
“比我想象中的,要快一些呢……”她下意识地蹭了蹭他的颈窝,闭上了眼睛。“已经,不用再努力了,不用再坚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