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木门吱呀的一声打开了。一个身着苗族服饰的女子,战战兢兢地走了出来。
她的脸色青白,嘴唇也毫无血色,一双眼睛看得出曾经非常灵动美丽,此时却显得浑浊而黯淡。女子指了指茅草屋边的石桌石凳,两人会意地坐了过去。
她走路的姿势有些僵硬,像是刚刚学会行走的婴孩一般,磕磕绊绊的。厉依想要搀扶她,却见女子瑟缩地躲过了她的手,显然是不想有任何肢体的接触。厉初篁对她摇了摇头,她便收回手,坐了回去。只是几步的距离,女子却走得十分艰难。
天色已经很暗了,厉初篁挥手点燃了桌上的油灯,照亮了这片地方。
【我叫玲珑,生前便生活在蛮州城中。】女子的脸面无表情,眼皮也从不见闭合,在灯光的映照下有些森然的恐怖。【死而复生,并不是你们想象中那么美好的事。就像我,不能说话,不能走路,吃东西没有味道,受伤了也不会有感觉,眼睛勉强能看见,却不再有色彩,只有耳朵还能正常听到声音。】
说完,她那永远也不会眨动的眼睛转向了厉依。
【你觉得,我这样算是活着吗?】她的声音明明该是如黄鹂般清脆悦耳的,但此刻厉依却无法听到那美妙的声线,而回荡在脑海中的“语言”,带着尖利的刺,深深地刺疼了她。
这样的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若是将来有一天,初篁为了活着只剩下这个办法,也变成这个样子,那她该怎么面对他?
“小依,不要胡思乱想。”为了初篁能方便地听到这个苗女的话,厉依开启了精神力共感,因此她的想法也会立刻被他所知。“这位姑娘会变得如此,想来是缚灵之术造成的。”
“缚灵之术?”这个名字听起来,似乎不太像是复活用的法术。
“不错,缚灵之术并不是复活术,相反……”他微妙地停顿了一下,看向坐在一旁的玲珑。“这是一种用以折磨死者灵魂的惩戒之术。”
作者有话要说: 复活……付出的代价永远是让人难以承受的……
前两天爷爷去世了,我有时候会想,如果真有死而复生之法,就好了……即便是代价再大,也想试试。
☆、第二十七章 玲珑
蛮州城地处西南,在苗疆以部族群居的那一大片地区中,算是最大的城镇。除了居住在此的镇民以外,周边一些地方的苗人也经常会到此进行集会,采买交易。而察觉到商机的汉族商人们也闻风而动,越来越多得聚集到这里,使得蛮州一时之间颇为热闹繁华。
玲珑便是出生在这样一个多民族杂居,风俗与中原迥然不同的地方。她的父亲是来此做买卖的商人,与一位苗家女子一见钟情,于是结合生下了玲珑。她的母亲能歌善舞,在年轻时就已经是许多苗族青年的梦中情人,成婚之后更是不乏络绎不绝的追求者。
而继承了父母优点的玲珑,更曾是蛮州城住民们人人称赞的百灵鸟,她的歌声婉转清丽,闻之令人神往。多少青年为了听她的一支山歌而日夜守护在竹楼之外,这样的玲珑却因为数次的救命之恩爱上了竹林之中的蛇妖。
苗族少女对于爱情从不吝于表达,也对世俗的所谓人妖殊途无甚在意,爱上便是爱上了,从不违背自己的心意。她瞒着家里暗中与蛇妖来往,蛇妖也慢慢被她的深情所感动,接受了她。
可这本应幸福下去的故事,却被少女突如其来的绝症打破了。玲珑不想死去,她还有许多歌没有唱给蛇妖听,还有许多事没有跟他一起做,两人原本的约定在病痛的打击下变成了毫无意义的谎言。
她乞求蛇妖,不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想继续活下去。蛇妖也深深爱着她,自是无法拒绝她的请求。于是在半个月前,玲珑去世之后,蛇妖便使用了缚灵之术将她的灵魂锁在了这具她原本的身体里,又唤醒了她的神智。她天真地以为这样便会获得幸福,谁知这才是悲剧的开始——
“缚灵之术并不能让死者复生,它只是将原本会离开身体的三魂七魄强制封印,根据封印的容器不同,会产生不一样的效果。若是封入原本的身体,初时没有任何问题,然随着时间流逝,身体会与魂魄产生排斥,渐渐坏死,直到变成一具没有任何思想的僵尸。”
这个法术在很早以前厉初篁便曾研究过,本以为经过改良之后,真的能成为不错的复活之法。只是可惜,不论使用任何容器,灵魂与容器都不会相合,反而会彼此冲突,容器会渐渐毁坏,而灵魂之力也会被慢慢侵蚀。时日久了,遑论容器,连灵魂也会在这个过程中消磨殆尽,彻底消失。
现在的玲珑就是个例子。她复活之初也满心以为法术很完美,可没过两天便察觉到了不对的地方。首先,她失去了声音,再也不能唱出百灵鸟般的山歌。
接着是视觉、嗅觉、味觉,多彩的世界一夜之间变得只剩黑白灰,食物全部变得平淡无味,难以下咽。感觉也开始迟钝,直到有一天被刀子割伤了手臂却完全感觉不到疼痛时,才发现身体也已经开始僵硬。
“虽然活着,其实已经死去。”
初篁的话让厉依觉得很揪心,这句话既是在说玲珑,不知道是否也是在说他自己。或许他一直以来都有这个隐忧,灵魂之力飘渺神秘,谁知下一刻他的身体会不会也变成玲珑这副模样。渡魂之术终究也只是个损人不利己的权宜之计,他们必须在他的灵魂之力用完之前找到解决办法才行。
“失礼了,敢问玲珑姑娘可知,这竹林之中发生的一些变化?”
【我当然知道!】玲珑的情绪再次变得激动起来,脑海中的语气激烈又带着深切的恨意。【这八卦迷踪阵是他为了保护我而设下的,为的就是把那群不顾往日情谊,想要把我当做怪物烧死的人全部赶走!】
玲珑是个心思简单纯真的人,在复活之后,她因为看到母亲伤心流泪而感到不安,想瞒着蛇妖去见见父母,让他们安心。虽然蛇妖说过,人是无法容忍异类存在的,但玲珑觉得自己的父母肯定不会因此而厌恶自己。于是,在一个昏暗的夜里,玲珑偷偷进入了自己原本的家。
然而一切并非她所想得那般顺利,此时在她家中,除了父母以外,还有那个一直在外闲晃,冒充道士招摇撞骗的叔叔。他不听玲珑的辩解,一口咬定她是妖孽,还危言耸听,说什么她是来找父母索命的,渐渐的,原本看向她的慈祥激动的视线,变为了猜疑和警惕。
玲珑灰心失望之余,想要离开,谁知她的叔叔硬是扑上来说要替天行道,三人合力将她捆了起来,关在了地窖内。第二天,当她被架到大街口,绑在柱子上,曾经的亲人朋友,曾经的街坊邻里,曾经爱慕她的人,全部叫嚣着要烧死她时,她终于明白,原来一切早已不再是当初的模样了。
那一刻,手持火把站在人群最前方的叔叔那狰狞的表情,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曾经,叔叔带着她转遍整个蛮州城,只为了一个小小的糖人。曾经,她被隔壁的鹅追赶,是叔叔冲上来赶走它们保护了她。她头上这支银簪,还是她及笄之后,叔叔亲手为她戴上的……
这曾经美好的回忆,在此刻,在他点燃玲珑脚下干树枝的时候,化为了无边的恨意。
为什么,明明她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她重新活过来却又要烧死她……
为什么,她去世时这些人的眼泪明明那么真实,而此刻他们脸上扭曲的疯狂却也不见虚假……
她不懂,不明白,为什么突然事情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难道这些人,觉得她死掉才好吗?
直到被终于赶来的蛇妖救走,玲珑还是无法从这种绝望的情绪中抽离。她难过,却无法流泪,想要诉说,却发现已经不能再发出声音——
听说,叔叔为了除掉她,鼓动了全城的人来竹林搜寻他们的行踪;听说,叔叔欺骗了修道之人,说林中妖魔作乱,让他们来除魔卫道,铲除妖邪……
女娲娘娘啊,为什么没有人愿意相信她,没有人愿意拯救她,连女娲庙中的祭司们,都觉得她不该存在于世?难道是她的信仰不够坚定,还是因为她曾经死过一回?
“人对于自身并不了解的事物一向毫不留情,哪怕是曾经的亲人、爱侣,只要他们发现你与他们稍有不同,那么迎接你的便是必然的结局。”初篁的话里,隐含着深深的恨意,他与玲珑此刻,想必是感同身受吧。“玲珑姑娘,此刻是否心存怨怼,想要复仇?”
厉依闻言立刻转头看向初篁,他的脸在飘摇的烛火映照下显得阴晴不定。这个问题,是否也是问他自己的?
【我想报复,我当然想报复,想让他们所有人都尝到跟我一样的痛苦!】玲珑的体内突然散发星星点点的黑雾,眼睛也开始变成血红,她猛地站起身来,方才还踉跄的步子变得灵活起来,朝着两人挥舞出尖利的指甲。【杀,杀光你们,杀光你们!】
“初篁,这是怎么回事?”厉依急忙躲开,却见厉初篁一道金光将玲珑束缚在原地。她不停地挣扎,脑海中传来的意识充满了仇恨和不甘,断断续续如同杂音一般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