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都叫你回去了, 你看你, 非得来受这罪, 这又不是你干的活, 有这功夫你还不如在家整点儿好吃的等我们回去呢。”方安国嘴上嫌弃,但往外推人的手却只敢虚虚搭着,半分力气也不敢用。
琳琅看着方安国嫌弃的小表情撇撇嘴敲了敲他的脑袋,“农忙的时候是能偷懒的吗?赶紧干你的活去!”
对于庄稼人来说, 收和种都是在和老天爷抢时间,平时她不下地就算了,夏玉米收完就得种冬小麦了,全村上下,连秀芝都下地帮忙了,她要是再不出来,有脸分粮吗?
再说,她也不是一点儿准备都没有,手上带了手套,长衣长裤都扎紧了,头上也不管什么形象不形象的了,学着婶子们拿毛巾整个包了起来,光看背影,肯定分不出她来。
赶走方安国,琳琅开始掰起了玉米棒子来。
西北的九月底,早晚都已经开始凉了下来,只有正午的阳光依旧火辣。
密密麻麻的玉米地连成一片,像是一整片青色幔帐,把人笼在里头。玉米杆的间隔太窄,杆子高高直立,琳琅淹没在其中,密不透风的环境使得里头的温度再次升高,豆大的汗珠一滴一滴从头顶滑落,宽松的衣服背后已经汗湿了一片,没一会儿,她已经觉得自己可能随时都会因为缺氧倒在地里。
走走停停,琳琅也不知道到她是怎么坚持到最后的了,只记得自己似乎只剩下本能,游魂似的跟着众人手工回家,连饭都没吃,灌了个水饱,直接倒头就睡下了。
从没干过这种活的手在下午的时候起了几个水泡,忍着疼给挑破了,琳琅随意吃了点儿东西,看了看表,收拾好东西又往地里去了。
“怎么又来了?你第一次下地,肯定不习惯,我还特意没让人去叫你,回去歇着吧,明天再干也不迟啊。”方支书年纪大了,只在外围帮忙干点儿不那么费力气的活,此刻看到琳琅走过来,皱着眉头说。
琳琅知道对方是好意,但是,既然想让村里的人能够对她不要有什么意见,平时无所谓,关系到一整年口粮的事情,该有的态度还是要有的,何况琳琅也不是逞强,是真的觉得休息好了才来的,几岁的孩子都知道跟在大人后面捡掉的玉米棒子,让她这样一个好手好脚的大人安心在家待着,她想想就觉得脸上发烧。
“我在家闲着也是闲着,这不是已经偷懒了吗?”都已经下午快四点了,估计村里人吃个午饭歇一歇就出工了,现在看起来比她上午走的时候已经又推进了一大片。
方支书劝了几句,见劝不动,对方被晒得通红的脸上半点儿没有勉强的样子,也就点了头。
他本来就觉得既然下了乡就不该那么娇气,要不是平津特意说了,对方就是不想下地他还得上门找呢,既然对方主动,他也就不多说了。
“玉米地里还是太闷了些,本来想着掰棒子应该轻省些的,下午的话别的活都已经安排了,你看安国在那边,你去领把镰刀帮着安国割玉米杆吧。”
第一次下地,吃不消是肯定的,考虑到劳动强度,方支书探头到处看了看,最终还是让对方去帮着安国一起干了,也算有个照应。
琳琅也没多话,顺着对方指的方向,沿着田埂走了过去。
方安国正埋头苦干,割着割着觉得有些不对,抬头一看,旁边多了个人,顿时吓了一跳。
“我说姐,你在家歇歇不成吗?我一开始也是干半天的。”这要是他叔知道了,他还能有以后吗?
“就你干这点儿活,我手脚麻利点儿多干半个钟就出来了,真用不着你来。”
方安国眼里明晃晃的嫌弃还真激起了琳琅的逆反心,“滚滚滚!看不起谁呢?不就是比我熟一点儿吗?不想看你就一边儿去,要不是支书安排,我还真不想来你这儿!”
没好气的翻个白眼儿,琳琅懒得多说,弯下腰一手握着玉米杆就开始割了起来。
方安国看了半天,发现对方虽然干得慢,好歹架势挺像,看着没什么大问题,这才放了心,往旁边走去。
“你啊,不求你干多好,小心手上那把刀,别伤着自己,我就谢天谢地了,不然我可没法交代,我...”
“啊!”
不是吧?
方安国说着说着就被短促的尖叫声打断,赶紧回头一看,只见琳琅一手还抓着玉米杆,但另一只手上的镰刀上,明显已经带了红,再仔细看去,小腿处的裤子迅速被染红。
伤得太过突然,琳琅先是一愣,片刻之后,伤口处密密麻麻的疼痛感才开始传来,鲜红的血液漫过灰色的裤子,先是零星的小点,随后逐渐扩大,迅速连成一片,连成拳头大小后再向四周蔓延,琳琅这才完全反应过来。
这乌鸦嘴!方安国看着刺目的红色,忍不住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我背你出去看看。”方安国丢下刀,快步上前想要背过身子蹲下,刚屈了腿就被人从背后猛地推了一把,一头栽在地里,啃了嘴泥。
“谁他妈...”
方平津看也不看倒在地上的侄子,俯身把愣住的琳琅抱了起来,大步走了出去。
“呀!”直到被抱起来,失重感传来,琳琅才算是回过神来。
双手自然的环住对方的脖子,看着方平津乌云密布的脸,琳琅小心翼翼的问:“你怎么回来了?”
穿过琳琅腿窝的左手紧握成拳,青筋暴起,方平津紧咬着后槽牙,眼睛直视前方,好半晌,发出一个字,“嗯”
嗯是个什么意思?
琳琅听得糊涂,但是看对方这样子,也实在不敢再问,只能偷偷撇开眼,尽量把头转开,呼吸声都刻意放缓,就怕哪里不对再惹到他。
很快,就回到了大路边。
“哎呦,这是伤着了?严重不?快回去找你树爷爷看看。”大树是他隔了两房的堂弟,也是村里唯一一个懂点儿药理的人,平时村里人有点儿头疼脑热的一般都找他,方支书看着侄子黑着脸把人抱出来,连忙说。
“不用了!”方平津话落,已经把琳琅放到了他骑回来的自行车上,“我带她去部队医院看看。”
他信不过村里的土郎中,流了那么多血,镰刀又那么脏,怎么也得打一针破伤风才安心。
方平津推着车子走了两步,走到大伯跟前,转头直视对方,一字一顿地说:“就、是、她、这、几、天、都、干、不、了、活。”
嘿!
这臭小子,什么意思?
和着是他逼人干活的是吧?
方支书瞬间就听明白了,脸色也沉了下来,刚想开口,却见车后座的琳琅正双手合十,一脸可怜样的拜托求饶的样子,刚想说的话顿时卡在了喉咙里。
“赶紧滚!”没好气的挥了挥手,方支书率先走下了地。
眼不见为净!
他一辈子没在儿子那儿受的夹板气全在侄子这里受了。
城里人真是会玩儿!
一个要一个不要的,要的不要的还都不说,非得找他来。
一出事儿了全是他的错!
这是搞对象吗?
这是搞他吧?!
支书气呼呼地走了,琳琅心虚的低下了头,一路安安静静到了部队医院,让打针就打针,让吃药就吃药,半点儿幺蛾子都没敢闹。
直到医生说没什么大问题,方平津脸色和缓一些了,琳琅这才敢试探着开口。
“平津哥,你别怪大伯,是我要去上工的。”怎么也不好把锅扣到别人身上,琳琅讨好的笑了笑。
方平津看着琳琅不在意的样子,原本好转的脸色一下子又掉了下去,“我去拿药,你先等等。”
说完,方平津转身走了。
他能不知道这是琳琅自己要求的吗?他已经跟大伯打过招呼了,上次也又找过大伯了,要不是琳琅自己坚定要求,大伯能安排她干活吗?
可是他能怎么办?心里火气怎么也压不住,不冲着大伯说两句难道还能冲着琳琅发火?
关于干活这个问题,自从来到方家村后,两人从来也没有达成过一致,好不容易他说服自己退一步,琳琅想要做个有贡献的人,打草料也不是什么重活,也没有定量,她愿意去,自己就努力克制,不要干涉,但结果呢?他一退倒好,对方直接就得寸进尺了。
没人知道他看到琳琅裤子上越漫越广的血迹时是什么样的感受。
不是没有见过血,自己的、战友的、敌人的,他见过的血毫不夸张的说,除了老兵大概就只有屠户能比了。
但是,上战场两年时间,没有哪一次的血能像这次一样,分明不多,和从前见过的比根本就算不得什么,却晃得他整个脑子里,眼睛里都是一片血红,慌乱不已。
更难过的在于,手上扎了根刺都要掉两颗金豆豆的琳琅,怕他生气,怕他担心,全程居然都在笑?
拿完药,方平津走在医院的走廊上,想起琳琅有些苍白的笑容,一拳打在了墙壁上。
“干嘛呢这是?”走出病房门口的医生被吓了一跳,探究地看过去。
“没事!”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方平津吸口气,平复一下心情,走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