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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树与烂柯人 (舍曼)


  “那还有什么区呀?”
  “唔,道里、道外、香坊、双城、平房、呼兰。”倪芝哂笑,“我也记不全,你陈Sir说的那条街就在道里区,老道外很多小吃。平房区有个731陈列馆。”
  “731是什么?”
  “日本侵华的罪证陈列馆。”
  庞蓓蓓还是一脸迷茫,倪芝说,“这几天我带你去转转好不好?”
  “还有呼兰区比较出名,蓓蓓听过女作家萧红吗?她写了本《呼兰河传》,就是那个呼兰。”倪芝回忆起来,眼神有些发远,不知道何沚如今如何了。
  “回去我要看这本书。”
  “再过几年罢,你现在看不懂。”
  庞文辉回来以后,倪芝裹了毯子靠着椅背闭目。
  她说,“我有点头晕。”
  她还在想陈烟桥到底问了庞蓓蓓什么,蓓蓓会不会说了些他们幸福美满的言语。这样倒是奇怪,她盼着同他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安好,又生怕他以为她如今爱庞文辉爱得多深,以至于侮辱了曾经自己对他的那份爱。
  不会再有人,能让她这么爱了啊。
  痛快时窒息。
  痛苦时心梗。
  噩梦里溯回。
  抵达哈尔滨的时候,蓓蓓的脸贴在机舱玻璃上呵气,“冰城我来啦。”
  于倪芝,千言万语,不过一句回来了。
  当年宿舍里几个人,碰上钱媛近日出差,还好过几天能赶得上见一面。王薇清今年刚生完孩子,临时通知她,她两口子热情得当晚就请他们吃滨大旁边的老烧烤店。
  王薇清说孩子哄睡了在家父母带,她显得满面疲惫,皮肤不复当年满脸的胶原蛋白,柔顺的头发如今稍显枯黄开叉。
  她羡慕起倪芝,说倪芝一如毕业时候,没什么区别。
  倪芝宽慰她,说自己前一年气色不好,过一两年总会好起来。她确实是和庞文辉在一起这一年多被照顾得颇好,没有经济压力,工作轻松,饮食规律,他还叮嘱她穿暖。
  王薇清打断她,行了,我可算看出来了,你这哪儿是安慰我,是给我秀恩爱来了。
  倪芝看了眼庞文辉。
  他哪里需要她可以秀,他处处都做得无可挑剔。
  次日是圣诞节,王薇清邀请他们去家里做客。庞文辉想得周到,封了个红包给孩子当见面礼,倪芝瞥了眼厚度,应该是挺够意思的。
  王薇清说请假陪他们,倪芝拦她,说等钱媛回来再好好聚会。
  好像以前熟悉的人,如今都客气了。
  庞文辉这趟来还是有公干的,他跑合作企业和滨大实验室,连着两三天晚上又要和业务方吃饭,倪芝就白天带庞蓓蓓转悠。
  带着庞蓓蓓,比她自己一个人好许多,不用去面对那些争先恐后涌入的思绪回忆。以游客的身份去面对哈尔滨这几年的变化和熟悉的街景,心里没那么多负担。
  终于等到庞文辉晚上有空,三个人早早吃过饭就开车去了江北,这个时节的冰雪大世界,根本不像零下三十几度的地方,车水马龙门庭若市。
  庞文辉打趣地问倪芝,来过几次冰雪大世界。
  他说他那年刚来哈尔滨谈业务,同时接触了几家公司,每家公司接待他都是撸串喝酒汗蒸泡澡冰雪大世界一条龙。
  庞文辉说着呵了一口气,“我给你数数,我那年十天内来了七回冰雪大世界。我已经冻木了到最后,出来就是汗蒸打麻将,我在打着麻将就能睡着,生怕让哪家企业看出来。”
  庞文辉说得轻松,倪芝听得出来,他以前为事业有多努力多搏命。这样熬下来,就是年轻时候打铁的人都疲惫,庞文辉能守得住这份家业并不是偶然,他从来都不是养尊处优的公子。
  倪芝用相握的手拍他,说,以后不要这样拼命了。
  庞文辉点头,继续说,后来谈下来业务了,最开始合作时候每年还要过来,又要招待他去冰雪大世界。
  庞文辉摇头,说,我都去伤了,这么一算,竟然有七八年没来过。
  他揉了揉庞蓓蓓毛绒绒的耳包,“这回托蓓蓓的福,你小叔又来了。”
  每年的冰雪大世界都是不同的,庞蓓蓓很新奇,蹦跳起来一点儿不冷。
  倒是倪芝,许久没到这么冷的地方,肺部有些冷冽得难受,气管冷得一句话不想讲,呼气都要结冰了。
  更别提五脏六腑好像被一同冻成冰块了,头脑却好像格外清晰,庞文辉最终没有追问她,究竟来过几次冰雪大世界。
  倪芝就来过唯一一次,但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个卖冰糖葫芦的摊子,好像跟以前没什么变化,火红的两条带子,扩音器里放着冰糖葫芦的音乐。
  那一年,她和陈烟桥还在闹矛盾。
  因为他瞒着她卫晴,又在浴室里拒绝了临门一脚的欢爱。
  她和沈柯的自媒体团队一起拍摄了几天,去老灶火锅店拍摄陈烟桥黑着脸拉了闸,却说在冰雪大世界要见她。
  他们的手机都冻得开不了机,她打给他联系不上。
  最后就是在这个冰糖葫芦摊前见到他,陈烟桥放下借来的扩音器,他们隔着摊子相望对视。
  庞蓓蓓拉她,“小婶婶是不是想吃冰糖葫芦,小叔,你给我们一人买一个吧。”
  倪芝付钱,递给庞蓓蓓,“你吃吧。”
  和那年一样,冰糖葫芦摊就是最大的娱冰项目排队起始点。
  周围有人打退堂鼓,有人陆续站在队伍尾端。
  庞文辉说,让她领着蓓蓓去玩其他的,他先排队。
  不知为何,从冰糖葫芦摊前走过,好像所有的记忆都复苏了。
  和那些年一样熟悉的场景,美轮美奂的冰灯,熙熙攘攘的人群,粽子一样的打扮,看不出来谁是谁,只有一样的尖叫笑闹声。
  倪芝总有种错觉,好像她在人群中多看几眼,扯下哪个人的兜帽,就会看见陈烟桥的棱角分明脸庞。
  他会和那年一样,在这里相遇。
  庞蓓蓓牵着她上了个只有约摸三四米高的儿童滑梯,上面平台还算宽阔,不少孩子在打闹。
  她恍惚瞥过一隅,又猛地回头。
  四通八达的平台宽敞,人人都出溜着走中间。只有一个人贴着墙根儿走,那人越看越似陈烟桥,高个挺拔,别人都戴着毛绒绒的帽子,就他兜着羽绒服上的帽子。人人都戴着极地手套,就他是个黑色线织似的薄手套,缓慢地扶着冰墙走,姿势一跛一跛。
  这里的光线纯靠冰灯照明,来往的人遮挡了她的视线。
  模糊间倪芝警铃大作,她想起来陈烟桥问了庞蓓蓓许多问题,问她和谁去哈尔滨,问她会去哪里玩。
  她心里砰砰地跳,陈烟桥是知道她回哈尔滨的。
  这人定是陈烟桥。
  没想到他又像那年,听着只言片语,根本不知道她在哪里就到冰雪大世界这样的人海茫茫里寻她,他的腿都这样了,还不知死活。
  庞蓓蓓还扯着她往滑梯走,“小婶婶,我们滑下去吧。”
  倪芝再回头,还没来得及细看,就看见那人扶墙站不稳,一个趔趄要摔下冰楼梯。
  她想都没来及想,就冲过去搀扶。
  她怎么忘了她哪是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有那么好的韧劲,推得那人,她自己向后直接从冰楼梯边上翻过去仰倒下去。
  庞蓓蓓惊呼,“小婶婶。”
  摔下去的那一刻,倪芝想起了这几年做的无数次深陷废墟的地震梦境,都没有此刻真实。
  失重,眩晕,如隔云端。
  其实痛感来得很晚,不像梦里总是同时同步痛彻心扉,竟然这般钝感。
  脑子一片嗡嗡,先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等嗡过以后她才反应过来,自己仰面摔下去,好在下意识护了头。
  想动弹不了了。
  迟来的痛感一波接一波,浑身都在痛,臀部着地,尾椎处痛得几乎失去知觉。
  倪芝抬头看,冰滑梯上探头一堆人看她。
  庞蓓蓓哭了。
  那个被她扶了的人终于露了真容,喊她姑娘。
  那声音郎朗脆脆,那面孔陌生且诧异。
  倪芝竟然笑了笑,还好不是陈烟桥。
  庞蓓蓓毛团一样从滑梯上下来,抓着她的手,“小婶婶你有没有事啊?”
  “你等着,我去找小叔。”
  倪芝无力地扯了她小胳膊,“认路吗?”
  “嗯。”
  等庞文辉过来时候,她刚被路人搀扶起来,坐在冰台阶上,周围人让了一片地方。
  那个被她救了的人竟然是个年轻的大学生,一副工科直男的模样,就是一直眯着眼。
  “对不起啊,姑娘。害你摔了,我刚跟我对象玩,我没接住她,我俩都摔了。她不高兴嫌我没用,自己跑了。我隐形眼镜还摔掉了,哎今天本来想着她喜欢拍照,不戴眼镜陪她拍照,结果隐形摔掉了跟瞎子一样。好不容易来了,不甘心就这么走,想贴边儿走玩个小滑梯算了。”
  他颇为难为情,“结果……”
  哈尔滨人最爱看热闹,都在七嘴八舌说,“你看你这大小伙子,肯定是借着机会想不开。幸好人家拉你一把,不然呐我跟你说,这冰上年年有人磕掉大门牙。”
  那小伙子被说得头低下去,这么一看愈发不像陈烟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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