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说,她是回香港访友的时候遇到的爸爸,他们一见钟情,在香港定居。
小时候,沈晋初觉得自己的爸爸沈旻是个很酷很厉害的人,总是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挑着眼尾,勾着唇散漫笑着。
沈旻经常不在家,问他去了哪里,他只眯着眼笑说,秘密。
他的房间也是不让进的。
不过沈晋初还是偷偷进去过,没发现什么异常,只是看到了一把枪,有点沉,上面还有红色的印记。
他太小,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明白父亲为何要把自己隔离在他的生活之外。
他问过母亲。
他直觉她知道答案,但是却不告诉他。
沈晋初那时候八岁,刚上三年级,每天和同学一起走路回家。有一天,他们刚放学,想去路边摊买点小吃,同行指着远处叫道:“你看,那是不是你爸爸呀?”
沈晋初很高兴,他已经快两个月没见过爸爸了,于是快步奔过去——
他看到的不是爸爸,是一张纸。
“涉|黑”和“通缉犯”等字眼对他来说有点陌生,他只记得,照片里爸爸的脸是灰白的,耷拉着嘴角,似乎有点不开心。
但是很快他就知道了这些词是什么意思。
因为不久之后的某天晚上,他又偷偷进了沈旻的房间。
他不该进的,不然也不会看到满身带血的男人。
沈晋初不知道沈旻消失的时候都在进行些什么罪恶的勾当,他只知道自己很恐惧,同时又觉得恶心,对沈旻的崇拜之情像是凌迟般的耻辱,又如附骨之蛆逐渐腐蚀他,撕裂他,咬碎他。
他的爸爸不是英雄,他的爸爸是杀人犯。
沈晋初觉得自己大概会一辈子都恨沈旻——如果沈旻没有因他而死的话。
十一岁那年,时局极不太平,黑|恶|势力横行。
在被当作人质的那几天里,他不知见过多少腥红,近乎麻木。
后来沈旻把他救了出来,最后的那一眼,沈晋初看到那些人生生在沈旻身上划了几刀。
他应该很痛苦,可他是微笑着的,一如当年。
父亲给他的巨大阴影与他为自己放弃生命这件事一笔勾销,沈晋初恨不起来了。
因为他无法再将自己的父亲同杀人犯划等号,于是判定了自己也是有罪的。
他肮脏地,怀念他的父亲。这是他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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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调灯光悬在头顶,沈晋初垂着头,漆黑的瞳孔里是寂灭的色彩,嘴唇惨白。
“对不起,我大概隐瞒了很多。”他难堪地说,“我想没人会理解,也没人会不介意,拖到现在才告诉你是我的私心,想让你陪我久一点。”
“我是他的儿子,多多少少有像他的地方,被逼急了也会忍不住用些手段。”沈晋初喃喃道,“我这辈子只有两次动用了他留下来的关系。一次是十九岁那年被封杀走投无路,还有一次就是前天。”
“本来想一直藏下去的,但我没办法继续骗你。”
“你大概会厌恶我,或者想逃离这些污秽。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如果你、你要离开我……”他说不下去,紧紧抿住唇。
然而半晌都没有得到回音。
沈晋初不敢看沈烟的神情,只恍惚觉得自己怕得有些发抖——今天这样决然过来的后果好像不是他能承受的。
他深吸一口气,仓皇起身,“……我先走了。”
……
一双手臂蓦然从背后抱住了他。
沈晋初听到她用极心疼的声音说:“你这都是什么样的童年啊。”
沈烟不敢想象,在她还在无忧无虑玩耍的年纪,他过的竟然是这样的生活。
还要承受那么多的黑暗,他那时一定怕极了吧?
她把脸紧紧贴在他的后背上,觉得心里很难过,像有口苦水倒不出来也咽不下去,眼前有雾氤氲起来。
沈晋初没有转身,只是颤声道:“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这一刻,沈烟突然意识到——这个在所有人眼中都是耀眼存在的男人,内心深处是无比自卑的。
她心中瞬间有种酸涩的感觉:“你觉得告诉我这件事,我就会离开你?”
沈晋初听到她声音中的哽咽,僵了片刻,回过头来,近乎哑然地看着她。
她哭了,而他却不知如何抚慰,一时间不知所措。
沈烟吸了吸鼻子,红着眼睛道:“傻瓜。”
沈晋初的眼里闪烁着明灭不定的光。
——没有人在知道这件事后是像她这样的反应。
他到现在都忘不了放学时那个同学的表情——恐慌地看他一眼,退两步,然后拔腿就跑。
他们,都视他如洪水猛兽。
你爸爸是杀人犯。
你也不干净。
你也有罪。
他们歇斯底里,同那些血和尸体一起,压抑成每一夜阴翳的梦魇。
他感到自己仿佛站在悬崖之巅,巨大的空妄席卷而来,下一秒就是粉身碎骨。
却倏忽被她打破。
——他的小姑娘努力踮起脚,笨拙地亲吻着他的下巴。
“这些年,大概很难熬吧。”她无比失落地道:“要是早点遇见你就好了。那样就可以和你分担这些痛苦了。”
沈晋初怔怔地望着沈烟,然后猛地拥住她,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他低喃着:“你不介意吗?”
沈烟抿抿唇:“阿初,你爸爸和你是两个完全独立的个体,我不会因为他做的事情就与你有隔阂,相反,你也是受害者啊……”
“我也不觉得世事就是非黑即白的。”
“你爸爸虽然犯了很大的错,但是他无愧于你。这么多年他处于风口浪尖,却一直尽全力护你和妈周全。何况,如果没有他,你现在大概也不能好好地站在我面前了吧。”她轻颤着睫毛:“所以,其实我心里……反而有点感激。”
“那我做的事情呢?”沈晋初又张了张嘴,喉结滚了下:“你……不怕我吗?”
他说的不甚清楚,但沈烟却隐约猜测到了具体内容。
她把自己温热的手放在沈晋初的手心里,轻声呢喃:“我知道,你绝不会走他的那条路。你之所以这样,全都是为了我,我又怎么会怕呢?”
如果说他是沙漠中渴极的旅人,那她的话就像是清冽的甘泉,流淌着给予他极致的抚慰。
他,何其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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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钟转向十一点。
两人的情绪也逐渐平静了下来。
沈烟爬上床,沈晋初给她盖好被子,上下左右都细心掖了被角。
他温声说:“抱歉,今晚吓到你了吧?”
“刚开始,有一点点,还有点震惊。”沈烟实话实说。她指了指床边的凳子,指尖勾住他微僵的掌心:“我想听你再讲些故事。”
沈晋初垂眸:“不是什么好听的故事。”
“那我也听。我就想,多了解你一点。”
沈烟侧了个身,杏眼里眸光明亮而又清澈。
他抿着唇看了她一会儿,依言坐下:“好。”
“十二岁那年,妈想带我去美国,可是外公外婆非常抗拒,他们极度排斥和厌恶我的存在。当年妈为了和那个人在一起,几乎和家里断绝关系,如今人不在了,她不想再忤逆长辈。没有办法,她只好把我送去北京上学。”
“她在那边买了一套房子,为我请了一个管家,还定期给我打钱。不过我在北京住校,其实很少回家,所以做什么事都是一个人。”
他在学校里属于独来独往的类型,沉默寡言,一般人也不敢随意招惹他。
但是他们背后说什么,他都知道。
——你看,那个没有爸妈的野东西。
那些人在放学之后把他堵在小巷子里,抢他身上的钱,围起来揍他。
他几年来的委屈齐齐涌上心头,咬着牙用尽全力还击。他根本不躲他们的拳头,而是一个劲地往人脸上抡。
最后那些人见了他这种不要命的打法也有些怕了,再见到他都对他敬而远之。
说罢,沈晋初用指腹轻轻拂掉沈烟脸上的泪水,眸色暗了暗:“怎么又哭了?”
沈烟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安慰他,却竟是什么都说不出口。
他摩挲着她葱白的手指:“别哭。已经过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沈烟望着他一言不发的模样,有些心疼。
这么多年,先是父亲离去,又是母亲的缺席,他到底是在怎样的环境中长大的?
“你上学的时候,妈没回来看过你吗?”
沈晋初唇线平直,微微扬起点笑意:“来过,她偷偷回来过几次。”
他记得,那时程轻栀是哭着离开的。
她说:“阿初,原谅妈妈的无能,这么多年对你太过亏欠。”
可是一边是老迈的父母,生养之恩,一边是年幼的儿子,血脉亲情,她仍是做出了选择。
程轻栀问:“你恨妈妈吗?”
他不看她的眼睛,摇摇头:“不恨。”
恨意这种情绪已经随着那个人的死湮灭了。
他就是觉得好累。
还有孤独,无穷无尽的孤独。
纵使现在外公外婆不在了,她也回来了,但曾经受过的那种伤害还是无法磨灭。